第129章 青山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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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歲的除夕。
城市被一種喧囂的寂靜籠罩著。
窗外,零星的、膽大的孩童提前燃放的鞭炮聲,像遙遠的戰鼓,更反襯出屋內的冷清。
社區統一懸掛的紅燈籠,在寒風中搖曳,投下孤零零的光暈,卻照不進張山心底那片沉寂了多年的荒原。
孩子們都去外地旅遊過年了。
是張山執意讓他們去的。
“去吧,都去,熱鬧熱鬧。”
他坐在舊沙發上,對憂心忡忡的女兒們揮了揮手,語氣是一種曆經滄桑後的平淡,“我一個老頭子,在家清淨,挺好。你們陪了我這麽多年,也該鬆快鬆快了。”
張欣和李昱拗不過父親,她們知道,這是父親另一種形式的體貼,不願成為兒女追求新年鮮活的牽絆。
她們準備了足夠的食物,再三叮囑,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家裏,終於徹底隻剩下他一個人,以及滿屋無所不在的、關於孫雪的回憶。
傍晚,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遠處的煙花開始零星地在夜空中炸開,絢爛,短暫,如同人世間許多美好的瞬間。
張山慢慢地走進廚房。燃氣灶打火的聲音在寂靜的屋裏顯得格外突兀。
他燒了一小鍋水,從冰箱裏拿出女兒們包好凍著的湯圓。
圓滾滾,白胖胖,是孫雪最愛吃的黑芝麻餡。
水開了,蒸汽氤氳,模糊了廚房的玻璃窗。他將湯圓輕輕撥入翻滾的水中,看著它們沉底,再慢慢浮起,在沸水中打著旋兒,像一個個不安分的、圓滿的句號。
他盛了一碗,隻盛了一碗。端到餐桌前,那是他和孫雪吃了無數頓飯的位置。
他坐下來,用微微顫抖的手拿起勺子,舀起一個湯圓,小心地吹涼,送入口中。
軟糯的外皮破裂,溫熱的、甜膩的黑芝麻餡流淌出來,熟悉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
這味道,穿越了數十年的光陰,將他帶回到無數個有孫雪在的、溫暖喧鬧的除夕夜。
那時,孩子們還小,圍著桌子嘰嘰喳喳,孫雪會笑著嗔怪:“慢點吃,別燙著……”
而此刻,隻有他一個人,默默地,咀嚼著這份甜,也咀嚼著這份深入骨髓的孤寂。一碗湯圓,他吃了很久,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告別。
吃完,他將碗勺洗淨,放回原處,動作緩慢而鄭重。
然後,他走進了書房。
從那個帶有銅鎖的老式抽屜深處,取出了信紙和鋼筆。他戴上老花鏡,擰開筆帽,墨水的氣息混合著陳舊紙張的味道,彌漫開來。
他要寫遺囑,或者說,是一封留給女兒們,也是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的信。
筆尖落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秋葉拂過地麵。
遺 書
吾女張欣、李昱親覽: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應該已經去找你們的媽媽了。
不要難過,也不要哭。爸爸活了八十五年,很長,也很累了。現在,終於可以去歇歇,可以去陪她了。這是我盼了許久的事。
有些話,憋在心裏一輩子,臨走前,想跟你們說說。
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就是在那年夏天的動物園,跟你媽媽初相識,她當時吃雪糕的樣子,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後來上大學了,選修課上爸爸流鼻血,請假去買衛生巾而相遇相知相戀。
你們媽媽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
欣欣出生的時候,那麽小,那麽軟,我抱著都不敢用力。
你媽媽累得睡著了,臉上都是汗,我卻覺得她美得不像話。那時候我就發誓,要讓你們娘倆過上好日子。
昱昱出生,隨了媽媽的姓,我和你媽媽都高興,這是我們對姥姥姥爺的感激。看著你們倆,就像看著我們生命的延續,再苦再累,心裏都是甜的。
你們上幼兒園,我和你媽媽每天接送,車裏總是吵吵鬧鬧,問不完的“為什麽”。
上小學,輔導作業,爸爸沒少著急上火,心裏氣得要命,臉上還得裝著耐心,現在想想,真好笑,也挺懷念的。
尤其是欣欣那次,還跟我來個“皇阿瑪奏報”,嚇得我以為你在學校闖了多大的禍。
後來你們大了,到了狗都嫌的年紀,欣欣叛逆,爸爸整天提心吊膽,就怕哪個不懂事的小黃毛把我的心肝寶貝騙走了。
現在想想,是爸爸太小看我的女兒了。你們都很爭氣,考上大學,找到好工作,成家立業,有了磊磊和朵朵。
幫你們帶磊磊和朵朵的那幾年,是爸爸退休後最充實的日子。
看著他們小小的樣子,就像又看到了你們小時候。
接送他們上學放學,混在家長群裏,看著你們當初為我們操心的事情,輪到你們自己了,爸爸一邊覺得好笑,一邊又心疼你們的辛苦。
這輩子,能看著你們出生,長大,成才,成家,再看著你們的下一代慢慢長大,爸爸覺得,值了。
真的,特別值。
我和你們媽媽,辛苦一輩子,沒給你們留下什麽金山銀山。
你們姥姥姥爺留下的那套城中村的老宅,還有我和你媽後來咬牙買下的那五套房子,都由你們姐妹倆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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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要互相扶持,相親相愛,永遠是一家人。
爸爸這些年,撿紙板、塑料瓶,撿垃圾,不是家裏缺錢,是爸爸不想讓自己覺得是個沒用的老廢物。
賣廢品的那點錢,加上我們這些年攢下的退休金,還有收來的房租,大概存有幾百萬吧。
這些存款,你們兩姐妹商量一下,如果家庭確實需要,那就平分了吧。
如果家庭過得還算豐足,爸希望你們幫我和你媽媽捐給山區的孩子們吧,讓他們能讀書,能看看外麵的世界。
爸爸是從山裏出來的,知道那條路有多難走。
說了這麽多,好像沒什麽遺憾了。可是,心裏頭,還是有一處,空落落的。
爸爸這一輩子,好像總是在路上。
從老家的青山裏走出來,走到了省城,走到了現在。
可現在,老家回不去了,那裏的路變了,人也不認識了,爸爸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墳頭,草都長老高了。
城裏呢,住了幾十年,高樓越來越多,鄰居換了一茬又一茬,到底也不是生根的地方。
回不去的農村,融不進的城市,爸爸像個浮萍,飄了一輩子。
好在,有你們媽媽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根。
現在,我要回去找我的根了。
不要為我悲傷。我的一生,很圓滿。
就像今晚窗外的煙花,綻放過,照亮過,熱鬧過,這就夠了。
好好生活,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家。告訴磊磊和朵朵,外公很想他們。
父:張山絕筆
乙亥年除夕夜
寫完最後一個字,張山長長地、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背負一生的、所有可見與不可見的行囊。
他將信紙仔細折好,裝入信封,放在書房桌子最顯眼的位置。
他站起身,沒有開燈,借著窗外偶爾亮起的煙花光芒,慢慢地走回臥室。
他從衣櫃裏找出那套藏藍色的、呢料的中山裝。這是孫雪在世時,給他買的最後一套像樣的衣服,隻在重要場合才穿。
上一次穿,還是孫雪的葬禮。
他動作緩慢,卻異常認真地穿戴起來。內衣,襯衫,褲子,最後是那件厚重的中山裝。
他對著鏡子,仔細扣好每一顆紐扣,將領子撫平。鏡中的老人,白發稀疏,麵容枯槁,背深深地佝僂著,但那身挺括的衣服,卻仿佛為他重新撐起了一絲早已遠去的尊嚴與體麵。
他不要在這空蕩蕩的、充滿回憶的屋子裏獨自迎接終點。他要去一個……有光,有聲音,有“生”氣的地方。
他拄著拐杖,打開家門,步履蹣跚地走了出去。
樓道裏很安靜,鄰居們大概都在團聚守歲。
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下樓梯。
每一步,都耗盡了力氣,膝蓋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有一段台階,他幾乎是半趴著,用手支撐著,才艱難地挪了下去。
寒風立刻灌了過來,吹動他花白的頭發。
他緊了緊衣領,朝著小區中央那個小小的涼風亭走去。
那段不過百米的路程,對於此刻的他,漫長得如同走完一生。
他終於抵達了涼亭。
亭子周圍的樹上掛著彩燈,閃爍著俗氣卻溫暖的光。
不遠處,有幾個不怕冷的孩子,在父母的看護下,興奮地燃放著小小的煙花棒。
金色的、銀色的火花在他們手中跳躍,映照著他們紅撲撲的、無憂無慮的笑臉。
鞭炮聲,孩子們的追逐嬉笑聲,打鬧聲,家長的呼喚聲……
所有這些屬於人間除夕的、鮮活而嘈雜的聲音,將他溫柔地包裹。
他靠在冰涼的亭柱上,微微喘息著,目光投向那些奔跑的孩子,投向夜空中偶爾升騰起、然後轟然綻放的、更大更絢麗的煙花。
“砰——啪!”
一朵巨大的、金色的菊花在墨藍色的天幕上璀璨地盛開,流光溢彩,幾乎照亮了半邊天。
那光芒,也瞬間照亮了張山布滿皺紋、卻異常平靜的臉。
他看著那極致的絢爛,看著它如何奮力攀升到最高點,如何毫無保留地綻放出所有的光華,然後,又如何無可奈何地、化作無數道細碎的光痕,悄無聲息地湮滅在更深的黑暗裏。
燦爛,輝煌,然後,歸於寂靜。
多像他的一生啊。
從那個青山腳下的貧苦少年“山娃子”,一路掙紮,求學,奮鬥,成為律師,成為丈夫,成為父親,成為外公……他愛過,被愛過,奮鬥過,擁有過,也失去過。
他經曆過至親離世的悲痛,也品嚐過兒孫繞膝的歡欣。
他像這煙花一樣,曾經努力地、拚命地燃燒過,照亮過屬於他的那片天空。
此生,足矣。
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靜與滿足,如同溫暖的潮水,漫過他蒼老的心田。
所有的遺憾,所有的孤獨,所有的掙紮,在這一刻,都顯得微不足道。
他仿佛又看到了孫雪,穿著那件碎花裙子,在動物園的陽光下,對著他微笑。
他看到父母在老家門口向他招手,看到嶽父嶽母溫和的笑容,看到姐姐哥哥們年輕時的模樣……
所有的身影,都在那煙花綻放的光芒中,變得清晰而溫暖。
他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牽起一個極其細微,卻無比真實、無比安詳的弧度。
目光依舊望著那片還在零星綻放煙花的夜空,眼神裏的光,卻開始一點點地,緩慢地,渙散,最終定格成一種深遠的、滿足的凝望。
寒風依舊,孩子們的嬉笑聲依舊,鞭炮聲依舊。
涼亭裏,那位穿戴整齊、坐得筆直的老人,帶著世間最平靜、最圓滿的笑容,仿佛隻是沉浸在一場關於煙花、關於過往的美夢裏,沉沉睡去了。
青山寂寂,默默見證。
夜空中的煙花,此起彼伏,用盡最後的力氣,為他的人生,獻上了一場最盛大的告別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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