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黃老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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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家小姐被孫氏抱著到前廳陪客時,黃老孺人已經落座。同桌相陪的官眷一為主薄娘子、一為典史娘子,孫氏與二位一概說不上話,也習慣當一件不言不語的擺件。
她一落座,翠溪縣官階最高的官員的家眷都在此處了。
讓孫氏覺得奇怪的是往日裏八麵玲瓏的二位,今日卻像鋸嘴的葫蘆,縣尊老娘當麵,竟然不逗趣解悶,隻知呆坐發傻。
她卻不知道,黃老孺人脾氣雖不算古怪,但病中很不耐煩和相貌醜陋之人交際。
孫氏和玩家小姐未落座前——
主薄娘子說:“老孺人添盆的金釵想必是上京工匠的手藝,與您的抹額、耳鉗似是一套,大朵的金絲牡丹栩栩如生,實在是精巧非常……”
黃老孺人指著抹額上的圖樣說:“這是野花,不是牡丹。”
主薄娘子:“……”
典史娘子連忙接話說:“這幾日雲停雲散,正是出門的好天氣。我家在山上有個莊子,碩果掛樹、野味滿林,很有幾分野趣。不如我也做一回東道主,請老孺人前去遊玩一番……”
黃老孺人眼皮一抬,淡淡道:“你請她吧,我沒興趣。”
典史娘子看向主薄娘子,幹巴巴說:“……那咱們就說定了?”
主薄娘子:“呃……行?”
兩位娘子目光一撞,都閉嘴了。
孫氏是東道主,她不知前情,就算知道,也不能不說話。她剛走到黃老孺人旁邊,還沒開口,就被一名桃色衣裙的丫鬟扶著坐下,黃老孺人露出落座之後第一個笑容,探頭看向繈褓裏的小嬰兒,被恬靜的睡顏迷得捂住心口。
典史娘子見狀,笑著說:“先前我沒看夠姐兒,可巧您就把她抱出來了。老夫人快解解我的饞,把姐兒舍給我抱上一抱。若我也能生個仙童般的哥兒姐兒,保準打把金梳子送到您家,給姐兒壓箱底。”
聽到金梳子,孫氏意動不已。可轉念一想,仙童般的哥兒姐兒豈是這麽好生的?沒有落袋為安的好處,都是吊在驢子麵前的胡蘿卜——永遠吃不著。
孫氏決心先保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可不敢隨便把丫頭片子交給旁人了。再哄丫頭片子幾回,她老人家的一雙手就不用要了。她說:“不是我不舍得姐兒與你。隻是我在這小天魔星出生時,伸手抱了她一回。好嘛!自此就賴上我了,不是我喂的奶不喝,不是我哄便要哭。醒時,非我抱不可,便是睡了,隻要聞不到我的味兒就要鬧。”
三日過去,孫氏抱孩子姿態已是嫻熟。
她說:“這會子哭起來,你我都不必用膳了。”
典史夫人隻得收回手,心裏是不信的。饒是江家下仆不多,孫氏身邊也是有丫鬟伺候的,哪有她事事親力親為的道理。
這時,繈褓裏的嬰兒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孫氏本想和黃老孺人聊上兩句,但無奈找不到話頭,倒是玩家小姐發出的信號令她如蒙大赦。
這下有不得罪人還不用交際的由頭了。
孫氏輕輕晃動繈褓,“可別又睡了。”
自從玩家小姐出現,黃老孺人眼中就看不到別人了。她一對眼珠子黏在繈褓裏,輕聲說:“姐兒困了,讓她睡吧。”
孫氏說:“不成。她還沒喝奶,腹中是空的。這會兒睡著是睡不安穩的,而且小娃兒餓過頭長勢不好。”
主薄娘子掩嘴笑起來,說道:“瞧你說的,姐兒又不是牲口。這詞用得不好,罰您飲三杯茶。”
孫氏還沒說話,黃老孺人沉下臉,先一步開口。
“姐兒等著喝奶,老夫人沒空領你的罰。”
孫氏接過半碗溫熱的奶,黃老孺人麵色陰雨轉晴,滿臉慈愛地看著玩家小姐說:“你看她小嘴一直動,肯定是餓了。快喂吧。”
說完,扭頭看向剛才說話的夫人,眼神銳利如刀,冷聲道:“這位娘子,你一個做客的為難主人,身為幼者調笑長者,不慈不尊,沒規沒矩。我替縣丞老爺趕你一回,你快走吧。”
黃老孺人氣勢非同凡響,嚇得說話的主薄娘子舌頭像被貓叼走似的,一個辯白的字都吐不出來。這一桌是用屏風和別桌隔開的,桌上沒人反應過來替她說話,她隻得掩麵而逃。
孫氏驚呆了。
黃老孺人重新看向玩家小姐,不自覺便露出一個笑來,像是怕嚇著花骨朵一般的小嬰兒似的,壓低聲音說:“喝半碗就行嗎?是不是有點少。”
“夠了,盡夠了。”
孫氏將碗放在一邊,抱起玩家小姐輕拍她的背脊,等聽到一聲細細的嗝聲,才改豎抱為橫抱。接過丫鬟桃子遞來的棉帕,擦掉玩家小姐嘴角溢出來的奶。
玩家小姐黑亮澄澈的眼珠鑲在杏眸中已經不再動了,瑩白的麵頰上漸漸浮現出迷醉的紅暈,忽然的,她閉上了眼睛。
黃老孺人問:“這是怎麽了?”
孫氏說:“嬰孩喝奶就像是大人喝酒一樣,大人喝酒會醉酒,嬰孩喝奶也會醉奶。”
黃老孺人從未覺得嬰孩這般有趣過,就著孩子與孫氏多聊了幾句。忽然,一陣腸鳴響起,發出聲音的正是黃老孺人髒腑,她有多日不知道餓是什麽滋味,日日按時用膳,哪怕是路途中也不例外。
皆是她害病的緣故,兒子孝順奴仆得力,一個個越發注重她的飲食,必要三餐定時才好。
可她到點就是不想吃。
不想有一頓延時,竟令她胃口大開。
孫氏說:“都怪我一直和您說話,您都沒顧得上用膳。”她一手抱著玩家小姐,另一隻手指向圓桌上的碗碟,細說菜色。
“我家隻有一個廚娘,兩個幫廚,管著一家老小的吃喝。平日裏盡夠使喚,卻沒有做好菜的本事。今日的席麵是我兒到匯膳樓定的,孺人娘娘與縣尊老爺才來翠溪縣,或許不曉得匯膳樓。它是本縣最好的酒樓,一桌席麵至少也要這個數。”
孫氏比出一根手指。
黃老孺人笑道:“當不得一聲‘娘娘’。一桌席麵十兩白銀,還算公道。”
孫氏差點沒從凳子上跳起來。
“我的天王老爺,十兩的席麵怕不是要吃龍嚼鳳。”
黃老孺人見自己誤會了,忙問:“那是多少?”
“一兩白銀盡夠了。”
孫氏數道:“冷盤有紅鹵鴿脯、醬汁麵筋、宣威火腿、南糟螃蟹。熱菜有燕窩雞絲湯、海參燴牛筋、蒸羊、光明蝦炙。別的不提,這道光明蝦炙可真好看啊,像盞小燈籠似的,喜人得緊。”
這樣好的席麵,孫氏吃過的次數一個巴掌也能數得過來。
一兩銀子一桌的席麵,平日叫到家裏來享用,她吃著肝疼。
勳貴人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燕窩海參等補養之物,黃老孺人早就吃得發膩,自來也不喜大塊的肉、筋、丸子。
桌上看似精致的一眾菜肴,其實不是冷的就是燉的煮的,顯然是酒樓怕送過來變涼失味兒,故而滿桌都是熱一熱就能入口的菜,她看一眼就飽了。
“這碟綠油油的是什麽菜?”
黃老孺人指著最遠處青翠欲滴的菜碟問道。
孫氏說:“這是瓜藤,就長在我院子裏。今早掐嫩嫩的摘下來,由家裏廚娘新醃的,還算爽口。”
黃老孺人的兩個丫鬟舉箸夾起幾根瓜藤,放在碟子裏,服侍主人用了。要不是她倆動起來,孫氏早把兩人給忘了。
兩個大活人站在那裏,愣是能讓人根本留意不到她們。
這也是本事。
瓜藤有絨毛,微酸。隻有村裏農人才會什麽都吃,連瓜藤也不放過。孫氏並非愛這一口,實是打著為家裏添一樣菜的心思,想著能省些銅板。
種瓜不用侍弄,見水就長。從藤到瓜都能吃,鬱鬱蔥蔥不算難看,是唯一種合適種院子裏的菜。
黃老孺人咀嚼著口中的瓜藤,酸味激得她口涎上湧,咽進腹中,竟是胃口大開。指著一道顏色奇怪的餅問:“這是什麽?”
孫氏心裏犯嘀咕,這位縣尊老娘怎麽盡和粗陋之物幹上了。
“這是豆餅,我自家蒸的。”
豆餅、豆餅,顧名思義就是用蒸熟、蒸軟的豆子和在麵粉裏揉成團,發酵之後,再次上鍋蒸製而成。口感粗糙,但是飽腹。
江家用的麵粉也不是白麵,在孫氏的要求下,家裏根本沒有白麵。在她看來小麥精細研磨一斤,去皮後輕二兩,哪有直接磨成粉劃算,二者也不是一個價啊。
丫鬟見主人有興趣,連忙撿起一個豆餅,同孫氏請教該怎麽吃。
孫氏一般都是白口吃,但丫鬟既然問了,她就把幾種常見的吃法說出來,比如蘸醬吃。醬就瓜醬,孫氏院子裏的瓜藤結的瓜,豐收後吃不完的就做成醬,鹹口的。
糖比鹽貴,孫氏可舍不得買。
黃老孺人咬了一口,豆餅太粗糙有點刺喉嚨。她咽下一塊照理來說就該罷口,可嘴裏鹹香的醬化開,竟是讓她不自覺又吃了一口,一口接著一口。一塊豆餅吃罷,她持箸吃下一小碟子瓜藤,又拿起一塊豆餅。
這回她親手蘸醬,不讓丫鬟伺候。
孫氏怕她齁住,讓人端上來一盞豆漿。
黃老孺人喝了,胃口更好,又拿起一塊豆餅。
兩個丫鬟見狀嚇得不輕,連忙柔聲勸道:這一頓您已經吃過量了!真的不能再吃了。
豆餅一個有成年男子的拳頭大小,孫氏一頓能吃三個,黃老孺人沒吃肉隻吃了兩個豆餅,她覺得不算多。可她也知道,每個人的髒腑不是一樣的大小,連忙跟著勸,也怕縣尊老娘在家裏吃出問題來。
黃老孺人隻得放下手中的豆餅,隻覺得江家姐兒生得好,飯菜也適口。一時之間,竟舍不得打道回府。
不過,她是知道規矩的,沒有客人一直賴在主人家的道理。
……
當夜,黃老孺人出恭三次。
黃縣令得訊,匆匆趕到老娘屋裏。醫士比他來得更快,見縣尊臉色壞得嚇人,也不敢立刻表功,先說不是痢疾,痢疾是會死人的。又說,黃老孺人沒吃壞肚子,她拉的不是水便。
黃縣令麵色稍霽,醫士這才繼續說道:“宿便排清,老孺人五髒秘結已解,病情好轉了。”
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黃縣令一時愣住,竟有些反應不過來,追問道:“這……這竟是好事?老夫人難道不是吃壞東西嗎?”
他來之前,醫士已經仔細詢問過老孺人的飲食,和平日唯一不一樣的就是席麵上的粗糙豆餅和醃瓜藤,都是新鮮現做之物,有沒有腐壞,不會引起腹瀉之症。
醫士肯定的說:“孺人沒有吃壞東西,反而是吃到好東西了。”
這個醫士是黃家養的,和主子一起赴任翠溪縣。他早在心中打好腹稿,先說老孺人情誌通了。這就好了一大半。
他等於是把功勞推給三清觀的道士,但功勞是道士的,總比功勞是其他醫士的要好。
道士和他不在同一個碗裏吃飯,但其他醫士吃的和他是同一碗飯。
內外他還是分得清的。
他也不是故意送道士功勞,其實也是無奈之舉。
醫士也是現在才知道,老孺人的病根在於大便秘結,阻滯腸道,而不是水土不服。他以為前者是因,結果後者才是因,開的藥方就不對了。
藥不對症,吃多少藥病都不會好的。
不是醫士醫術不精,之前的醫士下的也是一樣的診斷。
人的身體是很複雜的,病人自己也不一定真的了解自身。老孺人先說自己不想吃東西,以前愛吃魚,現在看見魚就沒胃口,後來才說不好如廁。這又是在路途中生的病,不是水土不服是什麽?
從病症好轉來推導病因——現在回想醫案,醫士驚覺老孺人隨兒子上任走的是水路,船上最新鮮的肉是什麽肉,魚肉!天天吃魚肉,再愛吃也膩了。
至於為什麽飲食沒有太大的變化,忽然就不好如廁,也很簡單,人在船上能走動的空間有限,比以往活動少,飲食又是一貫的精細,正合秘結之症發生之契機。
為什麽現在好了。
隻因老孺人用了粗糙的食物,而且用的量正好合適。粗有粗的好處,糙有糙的益處。
歪打正著,老孺人就把腸子裏積攢多日的髒物都清空了。
這一下,脈象變好了。
人也輕快了。
醫士想明白了,卻不敢說出來。他不可能承認自己之前沒有看出黃老孺人的病根在哪,小命不要了嗎?
“老孺人用的這一餐既然合她的胃口,那就多用,隻要老孺人自己想吃,而不是吃飯和吃藥似的,病就好了。”
醫士自覺說的話沒有錯漏,此時就是心驚,要是沒有今日這一遭,老孺人的病越拖越久,髒腑生病就難以醫治了。
這麽說,道士的確有功勞。
俗話說,身病易治,心病難醫。老孺人肯用膳,還是因為心情好。
這出去一趟,心情就好了。三清觀的道士可能真的有點道行,醫士在考慮要不要向道士求張符了。
黃縣令聽完,明白一件事。他今日做的是對的,這場喜遇得好。
他把娘親醫好了。
黃老孺人更衣坐定,黃縣令走進去請安,再瞧母親那是臉色也紅潤了,眼睛也有神了。
“姨娘從此好了。”
說完,打自己的嘴說:“我叫錯了。”
“你叫得沒錯,這聲‘姨娘’我聽著比‘娘’更習慣一些,”黃老孺人說:“你現在可以正大光明叫我娘,再叫一聲‘姨娘’不會刺我的耳。”
“已離上京,兒子以後不會叫錯,還要把以前沒喊的‘娘’補起來。”
黃縣令畢竟年輕,在親娘麵前並不嚴肅,會對著她撒嬌。
黃老孺人笑起來,點他的額頭。
“你啊你。”
母子倆說笑一陣,黃老孺人交代:“江家很好。先前送的賀禮太輕,你再送一份重禮。”
“這點小事不用娘操心,我已經點好禮讓人送去了。也好早些向他們家討要吃食方子,讓廚下做了給你當早膳。”
“合我胃口的不是吃食,而是人,”黃老孺人看著兒子說:“這裏雖遠離上京的繁華,卻也有好處。滿上京找不到江家姐兒一般靈秀的孩子,我見著她心裏就喜歡,多少鬱氣都散了。要是與你官麵上的事情不妨礙,我隔幾日再上他們家散散心。”
黃縣令心想:這一遭江家使母親開懷,算待我有恩。可江硯此人品行有瑕,是個屍位素餐之輩,實在不配為官。哎!我原是不想用他的,現在卻不好讓他坐冷板凳了。
罷了!給些繁瑣但不重要的事情讓他辦吧。
這樣的事辦壞也無礙。
黃縣令說:“娘你盡管與他家來往,不妨礙的。”
黃老孺人道:“我就說嘛。這麽靈秀的孩子能托生到他家,江縣丞一定是個好的。”
黃縣令:“……”
以貌取人,還是以女兒的容貌判斷爹的品行。
這合適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