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傳功長老的注意
    冰冷刺骨的雨絲被呼嘯的夜風卷著，如同無數細密的鋼針，狠狠紮在臉上，帶來刺痛的清醒。但這份清醒，卻壓不住體內翻江倒海的劇痛和潮水般湧來的、沉入骨髓的疲憊。
    楊奇拖著如同灌滿了鉛的雙腿，踉蹌著，一步，一步，踏出那間彌漫著濃重血腥和死亡氣息的土屋門檻。腳下是冰冷濕滑、混雜著泥漿和暗紅血水的土地。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肋下那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撕裂般的痛楚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僅存的意誌。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的雜音，口鼻間噴出的不再是血沫，而是帶著鐵鏽腥氣的灼熱氣息。
    屋外冰冷的夜風裹挾著雨水，瞬間打透了他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水、汗水和雨水浸透、變成冰冷鐵片般的破爛布衫，帶來刺骨的寒意。然而這寒意，卻遠不及他體內那如同火山爆發後、岩漿冷卻般狼藉一片的灼痛和空虛感更甚。
    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旋轉。跳躍的火把光芒在雨幕中暈染開扭曲的光斑。執法隊員驚駭的臉，雜役管事慘白的唇，楊振那雙複雜難辨的眼睛…都如同浸了水的墨畫，在視野中晃動、暈染、褪色。
    “撲通！”
    沉重的膝蓋終於無法再支撐這具瀕臨極限的軀殼，狠狠砸在冰冷泥濘的地麵上！泥水混合著血水四濺！
    身體失去平衡，不受控製地向前栽倒！
    世界，徹底陷入一片冰冷、粘稠、無邊無際的黑暗。
    …
    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暖意，如同在冰冷死寂的深淵底部，悄然點燃的燭火。
    楊奇感覺自己仿佛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海洋中，沉淪，下墜。刺骨的寒意和撕裂般的劇痛是這片海洋永恒的主旋律。然而，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被黑暗吞噬的瞬間，那一點微弱的暖意，如同最堅韌的絲線，從頭頂百會穴悄然垂落，輕柔卻堅定地滲透進來。
    暖意所過之處，體內那如同萬載玄冰般凍結、混亂、灼痛的氣血，仿佛被注入了一絲微弱的活力。冰封的河流開始出現極其細微的鬆動，如同春陽化雪，緩慢地、艱難地重新流動起來。雖然依舊滯澀，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但不再是徹底的死寂。
    “唔…”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夢囈般的呻吟，從楊奇幹裂的嘴唇間逸出。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膠水粘住，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跳動的、溫暖而柔和的橘黃色燭光。不再是土屋中那扭曲猙獰的鬆油火把，而是細膩溫潤的燭火，將一方不大的空間暈染得寧靜而安詳。
    鼻尖縈繞的，不再是土腥、血腥和死亡的冰冷氣息，而是一種混合著上好檀香、陳舊書卷墨香以及濃鬱藥草清苦氣的複雜味道。這味道並不難聞，反而帶著一種沉澱的、令人心神安寧的底蘊感。
    身下是柔軟的、帶著陽光曬過氣息的幹燥錦褥，溫暖地包裹著冰冷的身體。與土屋硬板床上那潮濕冰冷的草席，天壤之別。
    楊奇艱難地轉動了一下幹澀的眼珠。
    這是一間布置得極為簡潔，卻處處透著厚重底蘊的書房。靠牆是頂天立地的烏木書架，上麵整齊地碼放著各種線裝書冊、竹簡、帛書和獸皮卷軸，散發出歲月沉澱的氣息。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擺在窗邊，上麵筆墨紙硯齊全，一方雕工古拙的硯台裏還殘留著未幹的墨跡。牆上掛著一柄古樸的連鞘長劍，劍穗殷紅如血。窗欞緊閉，隔絕了屋外的淒風苦雨，隻餘下燭火跳躍的溫暖光影。
    這裏是…楊振長老的靜室？
    這個認知讓楊奇昏沉的意識瞬間清晰了幾分。他嚐試挪動身體，一陣劇烈的、如同被無數鋼針攢刺的痛楚瞬間從四肢百骸傳來，尤其是肋下那道傷口，更是傳來火辣辣的灼痛，讓他忍不住悶哼出聲，額頭上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別動！”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楊奇艱難地側過頭。
    楊振就坐在床邊的一張圓凳上。這位平日裏總是帶著幾分嚴肅刻板的傳功長老，此刻臉上卻布滿了疲憊，眼中布滿了紅血絲，顯然一夜未眠。他身上的深青色長老袍服下擺沾染著幾點不易察覺的暗褐色汙漬，那是昨夜土屋中濺上的泥點還是…血跡？
    楊振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落在楊奇那張蒼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上，落在他肋下那道被幹淨白麻布層層包裹、卻依舊隱隱滲出暗紅血漬的猙獰傷口上，落在他裸露手臂上那些新舊交錯的淤青和擦傷上。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昨夜那場慘烈搏殺留下的每一個細節，看清這個少年體內隱藏的所有秘密。
    “命挺硬。”楊振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種沉甸甸的審視，“肋下那一刀，再深半寸，神仙難救。硬抗練骨境全力一腿，髒腑居然隻是輕微震傷？還有那塌了胸口的，是你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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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問題如同連珠炮，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砸在楊奇昏沉的意識上。
    楊奇沉默著。喉嚨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他無法回答，或者說，不願回答。昨夜的一切，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血色畫卷，每一個細節都帶著冰冷的殺意和劇痛。在楊振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任何掩飾都顯得蒼白無力。
    楊振似乎也並不期待他立刻回答。他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了楊奇那雙隨意搭在錦被外的手上。
    那是怎樣的一雙手？
    骨節粗大，指節分明。掌心布滿了厚厚的老繭，如同覆蓋了一層粗糙的樹皮，顏色深褐，摸上去堅硬如鐵。這絕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那是長年累月、無數次與粗糙木石、沉重器械摩擦、捶打、角力留下的印記！尤其是食指和中指的指關節處，老繭更是厚得突出，甚至有些扭曲變形，隱隱透著一股凶悍的力量感。
    楊振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這雙手，絕不是一個十六七歲、在家族中備受冷落、連基礎資源都匱乏的旁係少年該有的！這分明是…苦練了十幾年外家硬功、甚至經曆過無數次生死搏殺的老手才可能擁有的！可楊奇，明明在數月前的家族小測上，還隻是個體質孱弱、氣血虛浮的後天初期！
    他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如同鷹隼，死死鎖定楊奇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昨夜土屋中那慘烈的景象再次浮現在腦海：胸口塌陷的屍體，扭曲斷裂的腿骨，少年浴血而立時那冰冷暴戾的眼神…還有那本…他下意識地瞥向書案一角。
    那裏，靜靜地躺著一本薄薄的冊子。
    封麵幾乎完全脫落，隻剩下幾根幹枯的草繩勉強維係著形狀。紙頁泛黃、卷邊、布滿蟲蛀的小孔和黴斑。正是楊奇昨夜從藏經閣底層翻出來的那本——《基礎拳》。
    此刻，這本破舊不堪的冊子，卻被小心翼翼地攤開在書案上。它顯然被雨水和血水浸透後又晾幹了，紙張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與土黃交織的斑駁顏色，皺巴巴地蜷曲著，散發著一股混合著血腥、黴味和雨水泥腥氣的古怪氣味。那簡陋的線條小人和模糊的文字，在燭光下顯得更加模糊不清，如同垂死者的遺言。
    楊振的目光在那本破書和楊奇布滿老繭的手之間來回掃視，眉頭越鎖越緊。一個荒誕而難以置信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他的心頭：難道…昨夜那慘烈搏殺中展現出的、那令人心悸的搏殺技巧和凶悍力量…源頭竟是這本…無人問津的垃圾？！
    他伸出手，帶著一種近乎荒謬的探究欲，拿起了書案上那本散發著古怪氣味的破舊冊子。指尖觸碰到那濕冷粘膩、帶著血漬的紙頁，讓他眉頭皺得更深。他強忍著不適，隨意地翻開了一頁。
    昏黃的燭光下，模糊的墨跡勾勒著簡陋的衝拳小人。旁邊是那行粗淺直白的注解：“衝拳直擊，力達拳鋒。”
    然而，就在這行模糊的注解旁邊，在那被血水浸染得有些模糊的空白處——
    一行行嶄新的、力透紙背、甚至帶著一絲淩厲殺伐之氣的蠅頭小字，如同刀劈斧鑿般，清晰地烙印在紙頁上！字跡潦草卻筋骨嶙峋，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凶悍和…洞穿本質的玄奧！
    楊振渾濁的老眼猛地一凝！如同被無形的閃電擊中！他下意識地湊近燭火，渾濁的瞳孔瞬間收縮如針尖！
    隻見那空白處批注著：
    “肩胛如簧，蓄勢如崩。脊柱為軸，力貫臂弓。氣血聚於拳鋒一點，非散非凝，如錐如針！觸敵之瞬，筋骨齊鳴，氣血炸裂，破甲穿石隻在方寸之間！此非蠻力，乃筋骨氣血協同共振之殺道！”
    “轟！”
    楊振的腦中如同有驚雷炸響！拿著書頁的手指猛地一顫！那本浸透了血與雨的破舊《基礎拳》，如同燙手的烙鐵，差點從他手中滑落！
    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如同兩柄出鞘的利劍，帶著前所未有的震驚、探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灼熱，死死釘在了床上那個臉色蒼白、氣息微弱、卻剛剛用這雙布滿老繭的手和這本破書上的“道理”，完成了一場血腥反殺的少年身上！
    燭影搖紅映血衣，長老凝眸探玄機。
    繭手猙獰非稚子，拳譜蒙塵現真諦。
    批注如刀破迷霧，字字珠璣蘊殺機。
    雛龍鱗下隱雲霓，一朝振翅撼天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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