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理念的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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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我的‘墮落’,易風。”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的昔日友人,眼中再無迷茫,隻有一片破釜沉舟的清明與決絕,“我不是要毀滅世界,我是要終結這個由神明統治、注定扭曲的世界。虛空?它們是我利用的工具。其他墮神?我們是目標一致的同路人。就算此身永墮冥河最底層,靈魂承受萬世焚心之苦,這條路,我也會走下去。”
    山風更烈,卷起千堆雪,卻在靠近哈迪斯身周三尺時,悄然化為黑色的冰晶,簌簌落下。他站在那裏,黑袍翻飛,頭戴冥冠,身後是象征著神族輝煌與秩序基石、此刻卻正麵臨崩塌的不周山。他不再是一位執掌死亡的神明,更像是一位向自己所屬的整個階級、向永恒不變的秩序,發起終極反叛的……孤獨的暴君,亦是悲哀的先知。
    易風久久無言。他身後的晴,更是屏住了呼吸,心中巨浪滔天。哈迪斯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強行打開了她從未深思過的、關於神族存在本身的一道沉重門扉。門後透出的,並非榮耀光輝,而是濃稠的陰影與血腥的鐵鏽味。
    良久,易風終於緩緩開口,聲音沙啞,仿佛曆經了一場鏖戰:
    “所以……這就是答案。不是為了力量,不是為了權柄,甚至不是為了複仇。而是為了……你認為的‘公正’?用更大的不公摧毀現有秩序,可能導致億萬無辜生靈陪葬),去糾正你認為的不公?用與虛空合作這種與虎謀皮的方式,去締造一個你想象中的、沒有神的美好世界?”
    他的話語沒有激烈的反駁,更像是一種沉重的詰問,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哈迪斯,你看清了苦難,這沒有錯。但你選擇的道路……” 易風搖了搖頭,眼中充滿了深切的悲哀,“你看似在拯救,實則是在摧毀一切重來。而重來之後,誰能保證不會是另一場輪回?虛空吞噬之後,留下的會是沃土,還是比死亡更永恒的虛無?那個騎士若在天有靈,會願意用他所愛的一切——哪怕那一切充滿不公——去換取一個被虛空洗刷過的、陌生的‘可能’嗎?”
    他握緊了手中的劍柄,指尖因用力而發白。
    “神族有罪,我知道。秩序腐朽,我亦知曉。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改變,而非毀滅。需要像我,像何淩,像……像許許多多還未放棄希望的神與凡靈一起,從內部去革新,去爭取,哪怕慢如龜步,哪怕希望渺茫!”
    易風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那銳利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你的路,是絕望之路,是拉一切陪葬的瘋狂。我的路,縱然千難萬險,縱然希望微茫,但至少……是在建設,而非毀滅。至少,我想守護那些值得守護的東西,包括這個騎士用生命去質問、去熱愛的、不完美的世界。”
    哈迪斯的聲音在山風中顯得低沉而遙遠,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確信。他看向易風的目光複雜難明,既有同道不得的遺憾,也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絕,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重——那悲憫不僅是對凡靈,似乎也籠罩著眼前這位曾被他視為知己、此刻卻站在對立麵的舊友。
    “易風,” 他再次開口,聲音穿透凜冽的風雪,“我們從虛空那裏,得到了一些……信息。一些被掩埋在神族輝煌曆史之下的、令人不安的碎片。”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也像是在壓抑某種更激烈的情緒:“其中一條便是,正因為我們神族的存在本身,正因為我們占據的絕對權能與資源,正因為我們製定的秩序與幹涉……那個你所鍾愛的、你所相信代表著某種美好未來的‘人族’,他們的誕生,他們的崛起之路,從根源上就被阻礙、被扭曲、甚至可能被徹底扼殺了。”
    “荒謬!” 易風的怒喝如驚雷炸響,打斷了哈迪斯的話。他眼中最後一絲因舊情而產生的波動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熾烈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與難以置信。“哈迪斯!你清醒一點!虛空!那是吞噬萬物、抹殺存在、以終結為本能的混沌之淵!它們的話,有一句能信嗎?!你竟然將它們的蠱惑奉為圭臬,將它們視為揭露‘真相’的盟友?!你簡直是……愚不可及!”
    易風的胸膛劇烈起伏,這憤怒不僅僅源於哈迪斯對虛空的信任,更源於一種被背叛、被蒙蔽、以及目睹摯友走向懸崖卻無力拉回的痛心疾首。他無法理解,曾經執掌死亡、洞悉靈魂、智慧深沉的冥府之主,為何會墮入如此明顯的陷阱?
    麵對易風毫不留情的斥責,哈迪斯臉上並無慍色,反而浮現出一抹更深、更苦澀的、近乎自嘲的笑容。那笑容裏,是看透一切卻無力回天的疲憊,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瘋狂,是背負罵名與誤解的孤獨。
    “愚蠢嗎?或許吧。” 哈迪斯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但它們給出的‘證據’,有些……直指核心,讓人無法忽視,更無法辯駁。” 他向前邁了一小步,目光銳利如刀,試圖剖開易風心中的堅冰,“易風,你還記得嗎?在你從未來帶回的那些屬於人族的典籍、史詩、神話傳說中……潘多拉,這位我們神族之中司掌‘毀滅’的女神,她是如何被記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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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風眉頭緊鎖,沒有回答,但眼神中的戒備與思索顯示他聽進去了。
    哈迪斯緩緩說出那個顛覆性的、足以撼動神族認知根基的“證據”:“在那些凡人的記述裏,在那些被後世傳頌的故事中……潘多拉,並非生而為神。 她被描述為神所創造的‘第一個女人’,是凡胎,是泥土所塑,被賜予了眾神的禮物或者說詛咒)而降臨世間的存在。”
    他緊緊盯著易風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重錘敲擊在對方的心防上:“這意味著什麽,易風?這意味著,至少在某些可能的‘未來’、某種被觀測到的‘軌跡’中,潘多拉,我們的同僚,執掌著重要神職的潘多拉,她……可能並非天生的神隻。或者說,她‘選擇’了,或者‘被迫’走下了神壇,放棄了神格,以凡人之軀,走入了那個‘人族’的故事裏,成為了他們的‘始母’或‘災星’。”
    山風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這個信息蘊含的衝擊力太過巨大。一位神隻,放棄永恒與權柄,化身為凡靈故事中的角色?這不僅僅是一個身份問題,更觸及了神與凡的界限、命運的軌跡、乃至“存在”本身的可能性。
    “但是,” 哈迪斯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濃濃的、化不開的疑惑與挫敗,“我想不明白。我查閱了所有我能接觸的、關於潘多拉隕落的記錄——稀少、模糊,充滿了刻意的塗抹與諱莫如深。我看不到她是如何‘放棄’神格的,想象不出那種‘轉化’是如何完成的。因為……”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
    “因為她已經死了。 在我們所知的曆史裏,在我們認定的‘現實’中,潘多拉早已隕落。她的神格消散,她的存在被時間掩埋。一個已經消逝的存在,如何能在未來的傳說中,扮演一個非神的、至關重要的角色?除非……我們已知的‘曆史’,並非全部。除非她的‘死’,本身就是一場更大的、我們尚未知曉的棋局中的一步。”
    哈迪斯望向易風,眼中那悲憫之色幾乎要滿溢出來。那悲憫,是對被困在“已知”牢籠中的易風,也是對執著於探尋“未知”而踏上荊棘之路的自己。
    “易風,虛空給出的這條線索,像一把鑰匙,卻打開了一扇通往更黑暗、更錯綜複雜迷宮的門。它暗示著,我們的曆史有缺漏,我們的認知有盲區。而神族的存在本身,或許正是堵死某些可能性的高牆。我並非全盤相信虛空,但這條關於潘多拉的‘證據’,它本身……邏輯自洽,且指向一個令人不安的方向。 它讓我不得不去懷疑,我們所以為的‘正確’與‘永恒’,是否從一開始,就建立在流沙之上?”
    易風靜靜地聽著,臉上的怒色漸漸沉澱,轉化為一種深沉的、近乎凍結的冰冷。他閉了閉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當他再次睜開時,那雙總是蘊含著星輝與智慧的眼眸中,所有的迷茫、掙紮、乃至痛心,都消失不見了,隻剩下一片澄澈見底、卻又堅不可摧的清明與決絕。
    “哈迪斯,” 易風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比剛才的怒吼更令人心寒,“我為你感到痛心疾首。不是因為你質疑神族,不是因為你探尋真相,甚至不是因為你選擇了與我截然相反的道路。”
    他微微搖頭,目光如冰冷的泉水,洗刷掉哈迪斯話語中所有的煽動與悲情:
    “我為你感到悲哀,是因為你聰明一世,卻在此刻,選擇了最愚蠢的輕信。你將一個充滿惡意、動機不純的敵人提供的、真假難辨、斷章取義的碎片信息,當成了顛覆一切的鐵證,並以此為基礎,構建了你那套‘必須毀滅神族’的瘋狂理論。”
    易風向前一步,無形的氣勢凝聚,仿佛連周圍的風雪都為之一滯:
    “潘多拉之死,很可能就是虛空的手筆之一。 它們抹去、扭曲、編造曆史,又有何難?用一個半真半假的、關於逝去同僚的謎題,來引誘像你這樣對現狀不滿、內心充滿改革激情的理想主義者步入歧途,對它們而言,簡直是最劃算不過的買賣。你口口聲聲說為了凡靈,為了‘更美好的未來’,可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將無數生靈的命運,交給一個以‘終結’為樂的、不可控的深淵!”
    他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冰錐,刺向哈迪斯信念的核心:
    “這樣的‘證據’,毫無意義。它非但不能證明你的道路正確,反而暴露了你內心的焦躁與盲目。你被你所見的苦難蒙蔽了雙眼,被虛空的低語蠱惑了心智,急於找到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卻忽略了最基本的邏輯與風險。你的‘救贖’,建築在沙丘之上,終點很可能是萬劫不複的毀滅,而非你想象中的新生。”
    哈迪斯靜靜地聽著,臉上那苦澀的笑容緩緩擴大,最終化為一聲低沉、沙啞、充滿了無盡蕭索與了悟的輕笑。
    “嗬……哈哈……” 他笑著,搖了搖頭,笑聲中充滿了自嘲、解脫,以及一種早已預見到此情此景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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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明白了。今日,此刻,在這裏。他無法說服林易風。他無法用那些碎片的信息、無法用那些源於苦難的激憤、無法用那關於潘多拉的縹緲猜想,去撼動對方根植於守護與漸進改革的堅定信念。他們之間,橫亙著的不僅是立場的分歧,更是對世界本質認知的根本差異,以及對“改變”方式不可調和的理解。
    易風相信秩序內的改良,相信神族可以糾正錯誤,相信希望存在於內部的新生。而哈迪斯,在目睹了太多根植於神權本身的、係統性的不公與絕望後,已然堅信,唯有打破神權本身,才能為真正的希望騰出空間。虛空,不過是他在絕望中抓住的、最危險也最可能達成目的的工具。
    道不同,不相為謀。理念之爭,從無妥協餘地。
    勸說,已無意義。中立,更是奢望。
    “那麽……” 哈迪斯手腕一翻,一柄樣式古樸、並無多少神光繚繞,反而透著凡鐵特有的冷硬與滄桑的長劍,出現在他手中。劍身甚至有些暗淡,映照著不周山巔混亂的光影。
    他雙手握劍,豎於身前,做了一個最標準、也最古老的騎士起手禮。這個動作,與他周身彌漫的冥府神威格格不入,卻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虔誠與肅穆。
    “便請閣下……” 哈迪斯抬起頭,目光穿透虛空,直視易風,聲音陡然拔高,清越激昂,仿佛要穿透九霄,直抵某個早已湮滅在時光長河中的騎士殿堂:
    “以你手中之劍,刺入我這腐朽神核,徹底否決——我所選擇的這條道路吧!”
    易風瞳孔微縮。他看到了哈迪斯手中那柄凡鐵之劍,更看到了對方刻意收斂了所有神力,如同一個真正的凡俗騎士般,將生死、榮辱、乃至畢生堅持的“道”,都係於接下來的交鋒之中。這不是神戰,這是一場審判,一場獻祭,一場以生死為注、求證理念的最終儀式。
    “你……” 易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不用你的冥王權柄?不用那頂冠冕?”
    哈迪斯聞言,嘴角竟扯開一個近乎灑脫的弧度。那笑容裏,沒有了神的威嚴,沒有了冥王的陰鬱,隻剩下一種卸下所有重擔、回歸本真般的釋然與坦蕩。
    “林易風,” 他再次呼喚這個名字,卻不再是神隻之間的稱謂,而像是一位即將踏上最終戰場的故友,在做最後的告別,“今日站在你麵前,攔在你劍前的——”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中積壓了萬古的塵囂與神性一同吐出,然後,用一種斬釘截鐵、充滿自豪與無悔的腔調,朗聲宣告:
    “不是冥府之主哈迪斯!”
    聲震四野,帶著掙脫一切枷鎖的快意。
    “而是那個愚蠢的、至死仍堅信騎士道的凡人!”
    “是那個看見了不公,便妄想以螢火之光挑戰皓月之明的狂徒!”
    “是堂吉訶德·德·拉曼恰!”
    轟——!
    最後的名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山巒之間,也炸響在易風和晴的心頭。堂吉訶德·德·拉曼恰——那不是神隻的名諱,那是一個凡人騎士的姓名,一個象征著理想主義、不合時宜、卻又閃耀著人性最後光輝的名字!哈迪斯,在此刻,徹底拋卻了神位與權柄,以那個餓死街頭的“愚蠢騎士”之名,向他所認定的、腐朽舊世界的守護者,發起了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衝鋒!
    易風握著劍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明白了。哈迪斯不是在戰鬥,他是在赴死。以凡人之軀,向神明揮劍,用最決絕的方式,踐行他口中那“愚蠢”的騎士道,完成他對那個質問他的靈魂、也是對內心信仰的最終祭獻。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與敬意,混雜著無法妥協的理念之爭帶來的刺痛,席卷了易風。他緩緩地、同樣無比鄭重地,將終日劍平舉於胸前,劍尖遙指對麵那位自稱“堂吉訶德”的“騎士”。
    他沒有稱呼任何神號,隻是用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如同回應一場期待已久的、純粹的對決:
    “林易風。”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鎖定了“騎士”那雙燃燒著平靜火焰的眼眸:
    “——討教了!”
    話音落下的刹那,時間仿佛凝固。
    哈迪斯——不,是堂吉訶德·德·拉曼恰——動了。沒有神光萬丈,沒有法則轟鳴,隻有最純粹、最簡潔、也最一往無前的突刺!他將全身的力量、意誌、乃至那份沉重如山的理想與絕望,都凝聚於這凡鐵劍尖之上,化作一道黯淡卻決絕的流星,撕裂寒風,直刺易風心口!這是凡人對神明發起的、注定隕落的衝鋒,卻也是信念對現實發起的、最悲壯的挑戰!
    易風眼中最後一絲波瀾歸於寂滅。他手腕一振,終日劍發出一聲清越如龍吟的劍鳴,不閃不避,劍隨身走,化作一道堂皇正大、包容日月的煌煌劍光,正麵迎上!
    劍光與凡鐵,神性與凡心,守護與反叛,延續與終結……
    在這崩塌的世界之柱腳下,轟然對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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