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雪與霧中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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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凜冽的山風如刀,切割著不周山裸露的黑色岩脊,卷起千年不化的積雪,發出嗚咽般的呼號。在這片諸神對峙、戰火將燃的絕地,哈迪斯呼出的那口白氣,在冰冷空氣中凝成轉瞬即逝的霧,仿佛是他此刻心緒——冰冷、縹緲,卻又帶著殘存溫度的寫照。
    他站在易風和晴的對麵,厚重的冥府黑袍在風中紋絲不動,如同腳下紮根於亙古寒冰的岩石。兜帽的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那雙此刻燃燒著沉鬱火焰的眼眸。那火焰並非憤怒,而是某種灼燒靈魂已久的、混雜了痛苦、覺悟與決絕的複雜光亮。
    “易風,” 哈迪斯的聲音比這山風更冷,卻奇異般地穿透了遠處隱隱傳來的能量轟鳴,清晰地送入兩人耳中,“你守護鳳凰族,看盡涅盤重生,見證忠貞不渝,你的目光所及,是凡靈種族中最接近完美、最閃耀光輝的一麵。你的經曆,太美好了,美好得幾乎讓你忘記了這世界的另一副麵孔。”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似乎穿越了眼前的兩人,投向了記憶深處那片被永恒霜雪覆蓋的西方凍土。
    “而我,冥府的主人,接引亡魂的擺渡人,我的足跡踏遍西方諸族的荒原與墓場。我見過太多你未曾目睹,或許也不願目睹的……黯淡與沉淪。” 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又仿佛在壓抑某種即將噴薄的情緒,“你知道‘永霜遺民’嗎?那個被神族從北方驅逐到西方的種族,肌膚蒼白如雪,發絲如冰淩,尖耳聆聽著永恒的風雪哀歌。他們之中,曾誕生過一個被所有知情人嗤笑的……‘蠢貨’。”
    哈迪斯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個充滿苦澀與嘲弄的弧度。
    “一個騎士。一個生來就不夠俊美,天賦平平,腦子也稱不上靈光的永霜遺民騎士。他沒有傳奇的武力,沒有洞悉人心的智慧,甚至堅守著一些在旁人看來迂腐不堪的‘騎士信條’。就是這樣一個平凡到塵埃裏的凡靈,卻做著一件最不平凡,也最‘愚蠢’的事——他耗盡畢生心力,拖著那副並不強健的軀體,奔走於磐岩族的熔岩山脈、熵燼族的灰燼平原、永霜遺民的冰封峽穀以及樹靈族的幽邃密林之間。”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仿佛在吟誦一首古老的、注定悲劇的史詩。
    “他試圖說服這四個世代為仇、彼此提防、習俗與信仰迥異的種族,放下刀兵,攜手共存。結果?嗬……可想而知。他遭受過磐岩族武士的嘲弄驅逐,被熵燼族的巫師視為帶來不祥的蠢物,在本族也被斥為不務正業的瘋子,甚至誤入樹靈族的聖地,引發更大的誤會與敵視。他奉若圭臬的‘騎士守則’——公正、憐憫、勇氣、犧牲——在現實的泥沼中寸步難行,好幾次,他那不合時宜的‘善意’和‘堅持’,反而激化了矛盾,釀成了更糟的後果。在所有人眼裏,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無可救藥的笑話。”
    哈迪斯緩緩抬起右手,寬大的黑袍衣袖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拂動。刹那間,周圍呼嘯的雪花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攫取、馴服,在他掌心上方盤旋、凝聚,化作一幅栩栩如生、纖毫畢現的冰雪幻景。
    幻景中,浮現出一個身影——衣衫單薄破舊,麵容因長期營養不良而凹陷,但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卻異常明亮,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執拗。他正將自己手中僅有的、幹硬如石的黑麵包,小心翼翼地掰成幾塊,分給蜷縮在街角、比他看起來更加淒慘的幾個凍得瑟瑟發抖的異族孩童和老叟。他臉上沒有施舍的高傲,隻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分享的快樂。
    “直到那一天,” 哈迪斯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平靜,平靜之下卻湧動著駭人的暗流,“他死了。不是死於仇殺,不是死於疾病,甚至不是死於絕望的自戕。他餓死在磐岩族邊境一個無名小鎮肮髒的街角。因為最後一點錢買的食物,他分給了旁人。我,執掌死亡的神,親赴凡間,去接引這個……特殊的靈魂。”
    冰雪幻景變化,顯露出冥府的景象。無數亡魂在渡船前徘徊,表情或迷茫,或痛苦,或悔恨,或癲狂,或憤怒,演繹著眾生臨死前的百態。然而,在這片灰暗的、充斥著負麵情緒的魂靈之海中,那個永霜遺民騎士的靈魂,卻散發著微弱卻純淨的、格格不入的輝光。他臉上沒有常見的死亡情緒,隻有一種深沉的、化不開的悲憫與不解。
    哈迪斯的幻影代表過去)站在他麵前。騎士的靈魂抬起頭,冰藍色的眼眸直視著冥府之主,那目光清澈得刺痛神心。
    “他問我……” 哈迪斯本尊的聲音與幻景中騎士靈魂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回蕩在山風中,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質問力量:
    “死亡,難道不應該是世間最公平的法則嗎?為何在您手中,它也變得如此不公?!”
    幻景中的騎士靈魂激動起來,虛幻的身軀因強烈的情緒而波動:“那些窮人!那些弱者!他們生前受盡饑寒,死後魂魄不得安寧!他們甚至沒有機會活到命定的壽數,便在苦難中早早消亡!而那些富人、權貴!他們生前享盡榮華,在溫暖的屋宇中聽著靡靡之音,安然等待命數終結!這算什麽公平?!我憎恨這種不公!以我騎士的榮譽與靈魂起誓,我堅決抵製你這扭曲的、充滿偏見的‘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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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落下,那騎士的靈魂,竟以殘存的所有意誌,憑空凝聚出一把純粹由靈魂執念與不屈信念構成的、半透明的長劍,盡管顫抖,卻無比決絕地,向著他麵前至高無上的冥府之主——哈迪斯的幻影——揮劍斬去!
    “嗤——”
    劍鋒毫無懸念地穿過了哈迪斯虛幻的身影,沒有造成任何實質傷害。但就在那一瞬間,冰雪幻景劇烈波動,哈迪斯本尊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震顫了一下。他閉上了眼睛,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一刻,那並非來自力量,而是來自某種純粹信念的、無形無質卻重若千鈞的衝擊。
    “我知道,那攻擊毫無用處。” 哈迪斯睜開眼,幻景消散,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空洞,仿佛靈魂被鑿開了一個口子,“但,就在那一刻,有什麽東西……真的砍進了我的心裏。不是傷痕,而是一道光……一道我從未在冥府那亙古的黑暗與哀嚎中見過的、屬於‘人’的、愚蠢又璀璨的光。”
    他緩緩抬手,撫上自己的胸口,那裏仿佛還殘留著某種幻痛。
    “就在那時,我忽然……理解了。” 他看向易風,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對方的眼睛,直視其靈魂深處,“我理解了為何你當年執意要穿梭時空,帶回那些屬於‘人類’——那個或許因我們存在而永遠無法誕生的種族——的典籍與思想。我翻開了它們,那些紙張,那些文字……我看到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怒吼,看到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悲憫,看到了為理想赴湯蹈火、百死不悔的赤誠……那是一種與我們神族截然不同的、生於塵埃、卻敢於仰望星空、甚至試圖改造星空的精神與信仰!”
    他的語氣從回憶的飄渺,逐漸變得沉重、堅定,最終化為鏗鏘的、帶著血與鐵鏽味的決斷。
    “而反觀我們神族自己?” 哈迪斯的手,終於緩緩探入懷中,取出了那頂散發著幽邃、不祥氣息的冥王王冠。冠冕上鑲嵌的寶石如同凝固的冥河,流淌著死亡與終結的法則。他沒有絲毫猶豫,將其莊重地、近乎儀式般地戴在了自己的頭頂。
    戴上王冠的刹那,他周身的氣勢陡然一變。不再是那個略帶疲憊與悲哀的敘述者,而是重新變回了那位執掌冥府、威嚴深重的神王,但這份威嚴中,卻浸透了破滅與重生的瘋狂決心。
    “正是神,以及神所製定的、不容置疑的權柄與秩序,讓億萬凡靈處於今日這般境地!”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冥府的號角,帶著審判般的力度,“我們,高踞雲端,坐享這天地間最豐沛的靈韻,最廣闊的疆土!神瞰大陸二分之一的土地與資源,盡歸我數百神隻所有! 而另一邊,數以億兆計的凡靈種族,卻要擁擠在剩下的一半貧瘠之地,為了有限的生存空間與資源彼此征伐、苟延殘喘!這,便是我們建立的‘秩序’!”
    他踏前一步,腳下凍結的岩石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目光如電,直刺易風:
    “不作為,已是最大的惡!易風!我們享受著由億萬物靈屍骨與血淚堆砌而成的永恒與強盛,卻對腳下這片土地因我們而生的無盡苦難視而不見,甚至習以為常!更有甚者,某些高高在上的同僚,還以‘信仰’、‘試煉’、‘天命’為名,肆意幹涉、掠奪、玩弄凡靈的命運!這難道就是你想要守護的‘美好’?這難道就是鳳凰族浴火重生所依托的‘世界’?!”
    哈迪斯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眼前這巍峨的不周山,擁抱這整個被他所控訴的世界,他的聲音最終化為一道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宣告,在山風中獵獵作響,如同送葬的鍾聲:
    “看清吧,易風!這扭曲的根源,便是神族本身,是這不容挑戰的神權!唯有打破這由我們親手建立的、看似永恒實則腐朽的牢籠,唯有讓這高高在上的‘神明’從這世間消失……那些在泥濘中掙紮的、如那個愚蠢騎士般的靈魂,那些無數沉默的、受苦的眾生,才能真正呼吸,才可能擁有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不再被神明陰影籠罩的未來!”
    “這,就是我的道路。這,就是我戴上這頂冠冕的意義。”
    話音落下,冥王冠幽光暴漲,與不周山深處傳來的、越發狂暴紊亂的空間波動隱隱共鳴。哈迪斯屹立於風雪之中,黑袍獵獵,宛如一尊從絕望與覺悟中誕生的、向舊日主宰發起終極反叛的黑暗神隻。
    他的獨白,是一場審判,是對神族統治的控訴,也是一份沉重的、充滿悲劇色彩的宣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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