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颶風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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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懲罰比林海預想的更嚴酷。
    清洗右舷的錨鏈和絞盤,聽起來不過是苦力活。但當他真正站到那粗如兒臂、浸透海水和泥沙、每一節都覆蓋著厚重鹽垢和鏽跡的鐵鏈前,才明白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刑罰。
    錨鏈從船頭的錨鏈孔伸出,大部分盤繞在甲板專用的鏈艙裏,隻有一段垂掛在舷外,浸泡在海水中。亨特命令中的“整條右舷的錨鏈”,實際指的是需要將鏈艙裏所有的錨鏈一節節拖出來,用硬毛刷、沙子和海水反複刮擦刷洗,直到露出金屬本色,然後再塗上保護性的焦油。絞盤則是用來收放錨鏈的巨大木質滾筒,同樣布滿汙垢,縫隙裏塞滿了陳年的海藻、貝殼碎片和難以形容的黏膩之物。
    沒有幫手。隻有林海一個人,一把幾乎禿了的硬毛刷,半桶粗糙的海沙,和一桶需要他自己從海裏提上來的海水。監工是黑牙手下的另一個親信,一個滿臉麻子、眼神凶狠的壯漢,抱著胳膊站在不遠處,確保林海不會偷懶,也不會“不小心”把工具掉進海裏。
    懲罰從午後開始。烈日當空,甲板被曬得發燙,蒸騰起鹹腥的熱氣。林海脫下那件唯一的外套,隻穿著破爛的襯衣,開始拖動第一段錨鏈。鐵鏈冰冷沉重,表麵的鹽垢像粗糙的砂紙,很快將他手掌磨破。血漬混著鐵鏽和汙垢,黏在皮膚上,火辣辣地疼。
    他咬緊牙關,將鏈條拖到舷邊,撒上沙子,用刷子蘸著海水,開始用力刷洗。每一下都需要用盡全身力氣,鏽塊和鹽屑簌簌落下,迷住眼睛,嗆入喉嚨。汗水如同小溪,從額頭、脖頸、後背不斷湧出,瞬間浸透襯衣,又在炙熱的空氣和陽光下迅速蒸幹,留下一層白花花的鹽漬,蜇得皮膚刺痛。
    時間在重複的、機械的、極度消耗體力的動作中緩慢爬行。手臂從酸痛到麻木,再到每一次抬起都仿佛有針在紮。腰背像是要斷裂。喉嚨幹渴得冒煙,但監工隻允許他在特定時間喝一小口發餿的淡水。
    甲板上的其他海盜和水手偶爾經過,投來各異的目光。有幸災樂禍的嗤笑,有漠不關心的掃視,也有極少數隱約的同情,但無人敢上前幫忙或說話。黑牙的權威,在經曆了早上的風波後,需要用更嚴厲的懲戒來重申。
    林海埋頭苦幹,大腦卻無法停止運轉。疼痛和疲憊是真實的,但更清晰的是那種冰冷的憤怒和屈辱感。黑牙的手段卑劣而有效,即使陷害未能置他於死地,這種公開的、消耗性的懲罰也能極大地削弱他,羞辱他,讓他在其他“貨物”和底層水手麵前尊嚴掃地,同時向所有人展示違逆大副的下場。
    但他不能倒下,不能示弱。每一次用盡全力刮下大塊鏽垢,每一次將刷洗後略顯明亮的鏈節塗上焦油,都像是在對抗黑牙施加在他身上的無形枷鎖。疼痛是代價,也是磨刀石。
    日落時分,他才勉強清洗完錨鏈的三分之一。雙手已經血肉模糊,被海水和鐵鏽刺激得腫脹不堪。腰幾乎直不起來。監工罵罵咧咧地扔給他一塊又黑又硬的麵包,宣布今天到此為止,明天繼續。
    林海幾乎是用爬的回到底艙。食物和清水的克扣依然持續,他得到的份額少得可憐。但他沒有抱怨,隻是默默地咀嚼著那點食物,然後靠在冰冷的艙壁上,閉上眼睛,讓疲憊吞噬自己。
    鐵鉤托馬斯在他旁邊沉默地坐著,沒有多問,隻是在他因為牽動傷口而忍不住吸氣時,將他自己水碗裏剩下的一小口液體(大概是兌了水的淡酒)推到了林海手邊。
    林海睜開眼,看了托馬斯一眼,低聲說了句謝謝,接過,小心地潤了潤幹裂出血的嘴唇。辛辣的液體刺激著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熱量。
    “黑牙不會罷休。”托馬斯忽然低聲說,目光望著前方黑暗,“他丟了麵子,在亨特和那個女人那裏。他會找回來。”
    “我知道。”林海的聲音沙啞,“他在等機會,等我犯錯,或者……製造機會。”
    “離那個女人遠點。”托馬斯再次警告,“她是漩渦。”
    林海沒有回答。他知道托馬斯說得對,艾莉西亞本身就是船上一個不穩定的因素,她的知識和特殊地位既是盾牌,也是靶子。但他也無法完全遠離。導航的問題迫在眉睫,而他的知識,可能是目前唯一能破解困境、同時為自己爭取更多生存空間的東西。
    第二天,懲罰繼續。疼痛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動作近乎麻木的機械。但林海發現,當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清洗幹淨這一節”這個簡單目標上時,精神和肉體的痛苦似乎能暫時分離。他開始觀察鐵鏈的鍛造工藝、鏽蝕的類型、焦油塗抹的最佳厚度……工程師的本能,即使在最惡劣的環境下,依然在運作。
    下午,當他終於將最後一節錨鏈塗完焦油,開始對付那個龐大的木質絞盤時,天氣發生了變化。
    風勢在不知不覺中增強了。不再是之前那種穩定的信風,開始變得紊亂,從不同方向卷來,帶著濕冷的氣息。天空不再是湛藍,而是蒙上了一層渾濁的、泛著黃綠色的灰霾。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麵,變成一個模糊慘白的光斑。海水顏色變得更加暗沉,湧浪變得長而有力,血錨號開始以一種不祥的、緩慢而深沉的節奏起伏搖擺。
    老水手們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紛紛抬頭看天,嗅著空氣,低聲交談著。連監工麻子臉也變得有些心神不寧,不再緊緊盯著林海,而是不時望向遠方的海平線。
    林海也感覺到了異常。這不是普通的變天。空氣過於沉悶,雲層的顏色和形態……他想起曾經學過的氣象知識,以及“滄瀾號”上老船長關於熱帶風暴的描述。一種強烈的、基於知識和直覺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他加快了清洗絞盤的速度,同時更加仔細地觀察四周。帆纜被風吹得嗚嗚作響,帆麵鼓脹得有些不自然。海鳥幾乎絕跡。遠處天際,雲層的底部開始出現一種詭異的、翻滾的乳白色。
    這不是好兆頭。
    就在他快要完成絞盤清洗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聲從艉樓方向傳來。艾莉西亞快步走向亨特船長所在的船艙,手裏拿著海圖和記錄板,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甚至帶著一絲罕見的急切。她甚至沒有注意到正在船尾附近勞作的林海。
    片刻後,亨特船長粗啞的咆哮隱約傳來,似乎在質問什麽。接著,亨特陰沉著臉,和艾莉西亞一起走到了後甲板。黑牙薩奇也匆匆趕到。
    “你確定?”亨特的聲音順著風飄來一些片段,“……該死的‘流浪者淺灘’?我們怎麽會跑到這鬼地方來?”
    艾莉西亞的聲音聽不清,但能看到她快速指著海圖,又指向東南方的天空,語速很快。
    亨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猛地抬頭,看向天空和海水,眼中終於閃過一絲不確定的……驚疑?
    黑牙在一旁說著什麽,似乎在提議立刻轉向。
    但亨特猶豫了。轉向需要時間,而且在這種風向紊亂的海域,貿然轉向可能會讓船陷入更糟糕的位置。
    林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們果然偏離了航線,而且很可能正處在某個危險海域的邊緣,甚至可能已經靠近了傳說中的“颶風”路徑?這個季節,加勒比地區正是熱帶氣旋活躍的時候。
    他停下了手中的刷子,不顧監工的嗬斥,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風、浪、雲的變化,試圖在記憶中搜索應對這種天氣的古老智慧(來自老船長的故事)和現代知識碎片。
    風突然又變了一個方向,更猛,更冷。船身猛地向一側傾斜,甲板上未固定的雜物滑落,發出哐當巨響。主桅上的帆桁發出不堪重負的**。
    “降帆!快!降下半帆!”亨特終於做出了決斷,嘶聲吼道。
    水手們慌忙衝向纜繩。但混亂已經開始。風毫無規律,一陣狂風從側麵襲來,血錨號劇烈地向右舷傾斜,甲板幾乎成了斜麵!幾個正在操作的水手驚叫著滑倒。主桅中段一麵未及時收好的三角帆被風猛地撕開一道大口子,碎裂的帆布如同瘋狂的巨鳥般拍打著。
    “左滿舵!穩住船頭!”亨特抓住欄杆,厲聲下令。
    舵手拚命轉動舵輪,但船在混亂的風浪中反應遲鈍。
    更大的麻煩來了。林海清晰地看著,右舷前方約百米處,一片海水顏色突然變得極淺,甚至能看到水下隱約的、不祥的暗影——礁石?還是淺灘?
    “右舷有淺灘!”瞭望台傳來變了調的尖叫。
    “右滿舵!避開!”亨特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
    舵手反向猛打舵輪,船頭開始艱難地左轉。但風從左側壓來,推著船身繼續向右舷的淺灘滑去。船底傳來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不是觸礁,但肯定擦到了什麽。
    恐慌開始在甲板上蔓延。水手們不再有條不紊,而是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亂叫。
    林海知道不能再等了。他丟下刷子,猛地衝向主桅杆附近,那裏是控製前桅帆和調整船頭受風角度的關鍵纜繩聚集處。他並非舵手,但懂基本原理:船頭對風的角度決定了帆的受力和船的轉向能力。現在船頭左轉不力,是因為側風太強,主帆和前桅帆受風角度不對,形成了阻礙。
    他擠開發愣的水手,抓住一根緊繃的、控製前桅帆下桁角度的纜繩(他觀察了幾天,認得大概),用盡全身力氣,配合著船身搖晃的節奏,猛地向下拉拽,同時對著附近一個還算鎮定的老水手吼道:“放鬆後桅帆的尾纜!快!”
    那老水手愣了一下,或許是林海語氣中的決斷起了作用,或許是眼前危機讓他顧不得許多,他下意識地照做了,鬆開了後桅帆的一根關鍵控繩。
    奇跡般地,當前桅帆的下桁角度改變,後桅帆的約束稍鬆,血錨號笨重的船頭似乎獲得了一絲額外的靈活性,配合著舵輪的努力,向左轉動的速度加快了一點!
    就是這一點點,讓船頭更有效地對準了側風吹來的方向,減少了側向推力。雖然船身依舊傾斜得厲害,但向淺灘滑去的趨勢似乎被遏製住了!
    “繼續!保持這個角度!”林海嘶聲喊道,雙手被粗糙的纜繩磨得鮮血淋漓,但他死死抓住不放。
    亨特船長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他死死盯著林海的動作和船隻的反應,渾濁的眼睛裏爆發出銳利的光芒。他沒有阻止,反而對操舵手和周圍的水手吼道:“聽他的!配合操舵!前桅帆保持那個角度!”
    權威的指令暫時壓製了恐慌。水手們開始有了主心骨,配合著林海的喊聲(他結合手勢和簡單的航海術語)調整帆索。
    船頭繼續左轉,逐漸將危險的右舷淺灘甩到側後方。雖然風浪依舊狂暴,船身劇烈顛簸,但至少暫時避開了最直接的擱淺威脅。
    然而,危機遠未結束。天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下來,雲層壓得更低,浪頭越來越高。真正的風暴,正在迫近。
    亨特船長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大步走到林海身邊,此刻林海幾乎虛脫,靠著桅杆喘息,雙手血肉模糊。
    “你,”亨特的聲音在風中有些模糊,但眼神極其複雜,有審視,有驚異,還有一絲劫後餘生的餘悸,“怎麽知道要那麽拉繩子?”
    林海喘著氣,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風和帆:“船……像一塊被風吹的木板。帆是翅膀。角度不對,翅膀就變成累贅。我隻是……調整了一下翅膀的角度。”他用最簡單的比喻解釋。
    亨特盯著他看了幾秒,突然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但那笑容裏沒有多少暖意:“好!好一個‘調整翅膀’!看來,你不隻是個會修洞、會看星星的東方佬。”他拍了拍林海的肩膀,力道很重,“從現在起,你暫時不用回底艙了。跟在我身邊,看著這風,這海,這船!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麽‘調整翅膀’,才能讓血錨號從這該死的鬼天氣裏鑽出去!”
    他又轉向驚魂未定、站在不遠處臉色蒼白的艾莉西亞,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艾莉西亞女士,你和這個林海一起,給我找出路!我要知道,颶風的‘眼睛’在哪裏,我們該怎麽避開它!”
    艾莉西亞的目光與林海疲憊但依然清亮的眼神在空中交匯一瞬。她抿了抿蒼白的嘴唇,點了點頭。
    黑牙薩奇站在人群外圍,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看著被亨特臨時“提拔”、成為風暴中眾人矚目焦點的林海,眼中的怨毒幾乎化為實質。但他此刻不敢多說一個字,亨特船長正處在極度的焦慮和求生的本能中,任何幹擾都可能引來雷霆之怒。
    林海靠在冰冷的桅杆上,感受著船隻每一次驚心動魄的搖晃,聽著狂風駭浪的咆哮。雙手的疼痛、身體的疲憊依舊,但一股新的、微弱的力量感,從心底滋生。
    他抬起頭,望向那翻滾著、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黃綠色天空。
    第一次,在這艘充滿暴力和無序的船上,他的知識,不再僅僅是為了修補漏洞或治療傷口,而是直接關係到這艘船、以及船上所有人(無論敵友)的生死存亡。
    颶風之眼或許正在某處醞釀。而在這風暴眼中,他,林海,這個來自異時空的闖入者,正被迫站上這艘海盜船命運抉擇的十字路口。
    他深吸一口帶著鹹腥和暴虐氣息的空氣,對亨特點了點頭。
    “是,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