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絕望的縫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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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裂口發出的聲音,像巨獸垂死的哀嚎,瞬間蓋過了風暴的咆哮。
    冰冷、渾濁的海水,不是滲,不是湧,而是帶著可怕的壓迫感,從近兩米長的猙獰破口處向內噴灌。水流撞在內部艙壁上,發出沉悶的巨響,隨即化作湍急的洪流,衝向底艙更低的區域。船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左側傾斜,甲板上的積水迅速倒流,和著雨水一起,從裂口附近艙蓋的縫隙裏倒灌進去。
    “堵住它!”亨特船長的咆哮在混亂中炸開,帶著走投無路的瘋狂。
    林海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腎上腺素在瘋狂奔流。他衝向檢修口,喬尼緊隨其後,兩人幾乎同時撲到裂口邊緣。水壓巨大,噴濺的水柱打在臉上生疼,帶著木屑和鏽渣。透過翻騰的水花,能看到內側那根斷裂的支撐柱歪斜著,更裏麵的艙室在迅速被黑暗的積水吞沒。
    “帆布!最厚的帆布!還有木板!快!”林海抹去眼前的水,嘶聲對跟過來的幾個水手喊道。他的聲音在嘈雜中幾乎聽不見。
    一個水手連滾帶爬地去找帆布。喬尼則試圖用肩膀去頂那塊崩開、但還連著一點的外板,想減少進水麵積,但那力量根本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不行!壓不住!”他嘶吼道。
    黑牙薩奇站在稍高一些、尚未被水完全淹沒的艙口台階上,臉色在搖晃的牛角燈光下顯得慘白,但那雙老鼠眼裏卻閃著一種近乎興奮的、扭曲的光。他沒有下來幫忙,而是對著亨特的方向尖聲叫道:“船長!看到了嗎?這就是他亂指揮的下場!船要沉了!我們都要被他害死了!”
    幾個本就驚恐萬狀的水手聞言,看向林海的眼神頓時充滿了憤怒和絕望。
    “閉嘴!黑牙!”亨特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他半個身子探進檢修口,臉上的橫肉扭曲,“再廢話老子先把你扔下去堵漏!都他媽給我動起來!”
    黑牙被噎了一下,怨毒地瞪了林海一眼,不再吭聲,卻對身邊兩個親信使了個眼色。那兩人磨磨蹭蹭,隻遞下來兩塊不大的木板。
    林海沒時間理會這些。他抓住遞下來的厚帆布一角,對喬尼吼道:“把布展開!從下麵兜上去!試試能不能從外麵蒙住缺口!需要人在裏麵頂住!”
    帆布沉重,浸水後更難操控。喬尼和另一個還算鎮定的老水手奮力拉扯,試圖將帆布覆蓋在破口外側。但水流衝力太大,帆布剛貼上去就被衝開,根本固定不住。
    “裏麵!必須從裏麵頂著!用木板撐!”林海吼道。但破口內側空間狹窄,水流湍急,人很難站穩,更別提作業。
    就在這絕望時刻,一個高大的黑影猛地從林海身邊擠過,帶起一陣水花。
    是鐵鉤托馬斯。
    他一句話沒說,先是用那隻完好的右手,猛地抓住裂口上方一根尚未完全斷裂的船肋,粗壯的手臂肌肉賁張,穩住了身體。然後,他竟將那隻沉重的鐵鉤手,猛地插進了破口邊緣木板斷裂的縫隙裏!金屬與木頭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用這個當支點!”托馬斯的聲音低沉,如同悶雷。他用鐵鉤死死勾住木板,整個人的重量和力量都壓了上去,那狂噴的水流頓時被他的身體和手臂擋住了相當一部分,水勢稍緩!
    “快!”托馬斯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
    林海和喬尼精神大振!林海立刻抓起一塊木板,塞到托馬斯鐵鉤手臂和船板之間,增加受力麵積。喬尼則和另一個水手,奮力將那塊濕透的厚帆布從托馬斯身體和破口之間的空隙塞進去,試圖從內部鋪墊。
    “不夠!要更多支撐!長木板!支柱!”林海對著艙口喊。這次,回應他的是艾莉西亞。
    她不知何時也下到了這危險的底層,裙擺浸在迅速上漲的冰冷海水裏。她沒有靠近水流最急的地方,而是站在相對安全的角落,手裏拿著她的書寫板和炭筆,正在快速計算著什麽,臉色蒼白但眼神銳利。她聽到林海的喊聲,立刻對艙口上方喊道:“備用帆桁!最長的那兩根!還有繩索!快送下來!”
    她的聲音冷靜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或許是她平時積累的聲望,或許是這冷靜在瘋狂中顯得格外有力,上麵的水手動作快了一些。兩根沉重的、原本用作替換桅杆的備用長木料被繩索吊著,艱難地送了下來。
    “撐在這裏!斜著頂住對麵的艙壁!”林海指揮著,和喬尼等人抬起一根木料,將一端頂在托馬斯鐵鉤上方的完好船體結構上,另一端斜著撐向破口對麵尚未變形的艙壁。另一根如法炮製,形成一個交叉的、簡陋的三角支撐架,分擔托馬斯承受的壓力,也限製破口進一步撕裂。
    有了內部支撐框架的雛形,水流被進一步約束。但帆布仍然難以在洶湧的水壓下貼合。
    “需要壓重物!把布壓實在破口上!”喬尼喊道。
    但哪裏找合適的重物?而且從內側很難施加均勻壓力。
    林海目光急掃,突然看到旁邊雜物堆裏有幾個原本用來裝壓艙石的小型網狀麻袋。“石頭!小的壓艙石!裝進袋子!快!”
    幾個水手七手八腳將一些拳頭大小的石塊裝進麻袋,紮緊口。林海和喬尼接過袋子,費力地將它們堆壓在鋪開的帆布邊緣,尤其是破口下方和兩側。沉重的石袋一點點壓實帆布,雖然無法完全止水,但奔湧的水流終於變成了幾股激烈的噴射和更多從帆布邊緣、縫隙滲漏的狀態。
    這還不夠。船體仍在傾斜,底艙積水上漲的速度雖然減慢,但並未停止。冰冷的汙水已經漫到了所有人的腰部,刺骨的寒意和不斷上漲的水位像死神的腳步。
    艾莉西亞的筆停了下來。她抬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依然清晰:“根據進水速度和剩餘排水口效率估算,如果三十分鍾內不能進一步控製進水,或找到方法排出積水,傾斜角度超過十五度……船將失去恢複力矩。”
    三十分鍾。死神給出了倒計時。
    亨特在上方瘋狂催促,罵聲不斷。黑牙則冷眼旁觀,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林海的大腦在冰冷和壓力下高速運轉。堵,暫時隻能做到這個程度。那麽……排?他看向那些被積水淹沒的、通往底艙更低處的格柵和通道。大部分排水口可能已經低於水麵,甚至被雜物堵塞。
    “排水泵!手動泵在哪裏?”林海問喬尼。
    “尾艙……應該還能用一兩個,但人手……”喬尼絕望道。大部分能操作水泵的強勞力都在甲板應對風暴和可能的追擊。
    “我去!”一個聲音響起。是“快嘴”讓。這個平時顯得有些油滑的法國人,此刻臉上也滿是汙水泥漿,但眼神卻出乎意料的堅定。“我帶幾個人去弄水泵!媽的,總比在這裏等死強!”他點了兩個看起來還算機靈的水手,轉身艱難地涉水向船尾方向挪去。
    內部支撐和外部帆布石袋的壓製,暫時形成了一個不穩定的平衡。但林海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帆布在持續水壓下會慢慢移位,石袋可能被衝散,木支撐也可能在船體搖晃中滑脫。需要更牢固的固定。
    “釘子!大鐵釘!還有……焦油!有沒有還沒泡水的焦油?”林海喊道。
    喬尼搖頭:“焦油桶都在下層貨艙,肯定淹了!”
    就在這時,靜水不知何時也悄悄來到了這一層的邊緣。她個子矮小,汙水幾乎淹到她的胸口。她沒有試圖靠近危險的中心,隻是遠遠地、用那雙漆黑沉靜的眼睛望著林海。然後,她抬起手,指了指頭頂艙板某個連接處的縫隙,又做了一個“塗抹”和“粘合”的手勢。
    林海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她在指那些填補船板縫隙的、由樹膠、動物脂肪和石灰混合的古老填縫材料!雖然不如焦油防水,但凝固後也有一定的粘性和密封性!而且某些連接處可能還有殘留!
    “喬尼!找找艙壁和天花板的接縫!刮下那些老填縫料!快!”林海立刻道。
    喬尼雖然將信將疑,但此刻任何辦法都值得嚐試。他和另一個水手立刻用匕首和隨手找到的鐵片,去刮擦那些古老的、已經硬化發黑的填縫材料,刮下一些碎屑和塊狀物。
    與此同時,托馬斯依舊像一尊鐵鑄的雕像,用身體和鐵鉤死死頂著核心位置,一動不動。汗水混著海水從他古銅色的臉上滾落,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提供的這個穩定的內部支點,是整個臨時修補結構得以成立的基礎。
    艾莉西亞則繼續監測著水位上漲的速度和船體傾斜角度的微小變化,不時報出令人心驚的數據。她的存在,用冰冷的數字量化著死亡的逼近,也逼迫著所有人不敢鬆懈。
    黑牙看著下麵這群人在絕望中掙紮協作,尤其是看到林海竟然隱隱成了核心,托馬斯、艾莉西亞甚至那個不起眼的瑪雅丫頭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協助他,眼中的陰毒幾乎要溢出來。他悄悄退後,隱入更深的陰影,嘴唇無聲地翕動,不知在算計什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煎熬。
    “快嘴”讓那邊傳來了好消息,手動水泵被勉強啟動,雖然抽水速度慢得可憐,但總比沒有強。喬尼他們也刮集到一小團黑乎乎、粘稠的古老填縫料。
    林海將這些材料混合了一點海水,揉捏成更粘稠的糊狀,然後和喬尼一起,冒險靠近破口邊緣,趁著托馬斯用身體擋住主要水流的間隙,將這些糊狀物拚命塞進帆布與船板的縫隙,以及內部支撐木與船體的接合處。材料有限,效果未知,但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密封”嚐試。
    船體的搖晃從未停止,每一次大的顛簸都讓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那脆弱的修補瞬間崩潰。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沒有艾莉西亞說的三十分鍾那麽長,但在感覺上像一個世紀。積水上漲的速度,似乎……真的慢了下來。從奔湧到噴射,再到多股細流和滲漏。傾斜的角度,在達到一個令人窒息的極限後,極其緩慢地……似乎穩定了那麽一點點。
    “進水速度……下降了。”艾莉西亞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沙啞,她放下炭筆,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
    艙底一片死寂,隻有水流聲、風浪拍擊船體的聲音,以及所有人粗重艱難的喘息。
    堵住了?至少是……暫時控製住了?
    林海渾身脫力,幾乎要癱倒在冰冷的汙水中。他靠在粗糙的木支撐上,看向依舊如鐵塔般矗立的托馬斯,看向滿臉油汙和疲憊卻眼神亮了一點的喬尼,看向遠處鬆了口氣的“快嘴”讓,還有那個一直沉默觀察、此刻微微垂下眼瞼的靜水。
    一種劫後餘生、混雜著難以置信和極度疲憊的感覺,淹沒了他。
    亨特船長從上麵探下頭,看著下方勉強穩住的水勢和那群狼狽不堪卻完成了奇跡的人,臉上的瘋狂稍褪,但眼神更加複雜。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沙啞地說了句:“看緊它。”然後便縮回了頭。
    危機並未解除。船依舊重傷,風暴仍在肆虐,灰鯖鯊的威脅可能隨時回來。但至少,他們贏得了喘息的時間,贏得了……或許能活下去的、微小但真實的可能性。
    在這絕望的深海裏,一次跨越身份、語言和猜忌的脆弱協作,縫合了船體的裂口,也隱約縫合了某種更加微妙的東西。
    林海抬起頭,透過破損的艙口,望向外麵依舊狂暴的、黑暗的天空。
    戰鬥還未結束。但至少,他們還沒有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