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黑牙的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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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堵住裂口後的“平靜”,比之前的瘋狂更令人窒息。
    血錨號像一頭被刺穿肺葉、仍在苟延殘喘的巨獸,在潟湖相對平緩的水麵上下起伏。外界的風暴並未停歇,狂風卷著雨滴,敲打著早已破爛不堪的帆布和艙壁,發出永不停歇的、令人神經衰弱的劈啪聲。船體傾斜的角度雖然穩定下來,但那種隨時可能傾覆的失衡感,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每一個人的腳步和心跳。
    底層艙室的積水被“快嘴”讓帶人操作的手動泵勉強控製在了腰部以下,但刺骨的寒冷和無處不在的濕氣,已經浸透了所有人的骨髓。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鹹腥、木材腐爛的甜膩、嘔吐物的酸餿,還有傷口感染的微弱甜腥氣——那是死亡在耐心等待的味道。
    短暫的、因共同求生而激發的凝聚力,在寒冷、疲憊和持續的不安中迅速消散。劫後餘生的慶幸,很快被更現實的恐懼和怨懟取代。食物和淡水所剩無幾,分配時爆發出更多的小規模爭吵和推搡。傷員的**在底艙回蕩,得不到有效救治,隻是徒增絕望。
    黑牙薩奇,在亨特船長“看緊它”的命令下,解除了臨時的禁足(盡管他的親信被處決),重新開始行使大副的部分職責。他不再像風暴最激烈時那樣公然指責,而是換上了一副同樣疲憊、但似乎“更負責任”的麵孔。他親自監督水泵的運作,檢查所剩無幾的物資,甚至偶爾會嗬斥那些抱怨聲太大的水手,顯得格外“公正勤勉”。
    然而,毒蛇總是選擇最隱蔽的角度出擊。
    他開始在船員中“不經意”地走動、交談。對象通常是那些在堵漏時離得遠、不甚明了具體情況,或者本就對林海這個“異類”心存芥蒂的普通水手。
    “唉,這次真是撿回條命。”黑牙會歎口氣,拍拍某個正在啃硬麵包的水手的肩膀,“也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
    水手茫然地看著他。
    “我是說,”黑牙壓低聲音,老鼠眼裏帶著憂色,“咱們血錨號,以前雖說也遇到過風浪,可什麽時候被逼到要拿船硬抗轉向,把龍骨都差點扭斷的地步?那一陣左滿舵加上猛升帆……嘖嘖,我聽著木頭響,心都跳出來了。”
    水手回想起當時船體可怕的傾斜和那聲恐怖的斷裂聲,臉色發白,點了點頭。
    “那東方小子,是有點鬼主意,”黑牙繼續,語氣“公允”,“上次颶風邊上是靠他感覺。可這次……感覺過頭了吧?那麽大的風浪,那種不要命的轉法,真是為了甩開‘灰鯖鯊’,還是……”他欲言又止,搖了搖頭,“算了,也許他真覺得那樣能行。就是苦了咱們的船,還有那些被卷下去的兄弟。”
    他的話像滴入清水的墨汁,緩慢而確定地暈染開來。水手們的竊竊私語開始變了風向。
    “是啊,當時嚇死我了,以為船要翻了。”
    “黑牙大副說得對,那轉得太狠了……”
    “船裂了,就是那時候裂的吧?”
    “他是不是故意的?想把船搞沉……”
    “我聽人說,東方有些巫術,就是靠水和風……”
    流言在疲憊、恐懼和閉塞的環境中迅速滋生、變異。漸漸地,在一些水手眼中,林海不再是那個在危機中挺身而出的“讀星者”或“船巫”,而成了一個“魯莽”、“古怪”、甚至可能“帶來厄運”的危險因素。畢竟,船裂開是事實,人死了也是事實。總需要有人來承擔這份恐懼和損失。
    黑牙很懂得分寸。他從不直接在亨特麵前激烈指控林海,反而偶爾會說:“船長,那小子雖然魯莽了點,但堵漏時還算賣力。” 或者:“現在船成這樣,也沒別人有他那些歪點子,暫且用著吧。” 這種看似“寬宏大量”實則將“魯莽”、“歪點子”坐實的說法,比直接的謾罵更有效。
    林海清晰地感受到了這種變化。
    當他走過甲板時,一些原本會對他點頭或讓路的水手,現在會移開目光,或者在他背後投來含義複雜的注視。當他去檢查那處臨時修補點時,原本一起幹過活的幾個人,也變得沉默寡言,動作遲緩,仿佛在避嫌。甚至有一次,一個負責看守水泵的水手,當林海走近想查看排水效率時,竟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手按在了腰間的匕首上。
    林海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不意外。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人性最本能的自保和推諉便會抬頭。黑牙隻是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
    他盡量保持沉默,隻做自己該做的事:每天數次檢查修補點的情況,協助喬尼想辦法加固其他薄弱部位,偶爾用自己省下的一點點淡水,幫艾莉西亞衝洗她那些寶貴的藥材和工具。他和托馬斯、“快嘴”讓、喬尼之間的交流也變得更加簡短和隱晦,往往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一種基於共同經曆和現實威脅的小圈子,在無形的壓力下悄然鞏固。
    這天下午,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如鐵。林海在船尾附近清理一些被風暴衝到角落的雜物,試圖找出點能用的東西。靜水不知何時出現在不遠處,她蹲在舷邊,望著渾濁的潟湖水,手裏似乎擺弄著什麽。
    林海起初沒在意。但當他準備離開時,靜水忽然站起身,腳步很輕地經過他身邊。在她擦身而過的瞬間,林海感覺有什麽小而堅硬的東西,被飛快地塞進了他手裏。
    他不動聲色,攥緊拳頭,走到一個無人角落,才悄悄攤開手掌。
    那是一枚灰白色的貝殼,很小,但形狀奇特,邊緣有鋸齒,像微縮的鱷魚牙齒。貝殼內側,用某種暗紅色的顏料(可能是植物汁液混合了黏土)畫著一個極其簡單的圖案:一條彎曲的線,末端分叉,像是蛇的信子,正對著一個扭曲的、類似船錨的符號。
    圖案粗糙,寓意卻清晰得令人心悸:毒蛇,正在覬覦(或已經咬向)這艘船(或船上某個像錨一樣關鍵的人?)。
    靜水的警告。她用自己的方式,解讀著船上無形的氛圍,並將危險視覺化。毒蛇——黑牙。船錨——亨特?還是……血錨號本身?抑或是象征“穩定”和“停泊”的東西?分叉的信子,意味著不止一個威脅?還是狡詐的伎倆?
    林海將貝殼緊緊攥在手心,鋒利的邊緣硌得生疼。靜水看到了他沒有看到,或者不願去深想的暗流。黑牙的毒牙,不僅僅在散布謠言。
    他需要更警惕。不僅僅是對黑牙,也是對亨特船長態度的微妙轉變。
    亨特這些天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船長室裏,偶爾出來時,眼神更加渾濁和陰鬱。他看著林海的目光,少了風暴中那一閃而逝的倚重,多了審視和猜疑。他沒有再就船體崩裂的事直接質問林海,但也沒有製止船上的流言。這種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林海知道,自己那點“有用”的價值,在亨特的天平上,正與“麻煩”、“不可控”和“可能帶來的厄運”進行著危險的權衡。一旦亨特覺得弊大於利,或者需要轉移船員的憤怒和恐懼時,自己隨時可能被拋棄,甚至成為祭品。
    傍晚,黑牙“例行”向亨特匯報情況。林海正好在附近協助喬尼固定一根鬆動的護欄,能隱約聽到他們的對話。
    “……水泵還能維持,但人手不夠,都累垮了。”黑牙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
    “……嗯。”亨特沉悶的回應。
    “食物……最多再撐兩天。淡水更少。幾個重傷的,艾莉西亞女士說沒藥了,估計熬不過今晚。”黑牙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船長,現在人心不穩。好些人在議論……說咱們這次遭這麽大災,是不是……惹了什麽不該惹的東西,或者……船上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招來了禍患。”
    艙內沉默了片刻。亨特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放屁!”亨特低吼了一聲,但底氣並不足。
    “我也是這麽跟他們說的,”黑牙連忙道,“可是船長,堵不住所有人的嘴啊。尤其是……有些人覺得,自從帶了那個東方人和他那本怪書上船,麻煩就沒斷過。先是差點被海軍逮到,接著是颶風,然後‘灰鯖鯊’死咬著不放,現在船又……”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好他。”最終,亨特隻吐出這三個字,聲音沙啞而疲憊。
    “是,船長。”黑牙應道,語氣恭順。
    林海的心徹底涼了。亨特的猜忌已經被黑牙成功種下,並且生根發芽。“看好他”,意味著監視,意味著不再信任,意味著他隨時可能從“有用的人才”變成“需要處理的麻煩”。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枚畫著毒蛇與船錨的貝殼,又望向陰沉沉的、仿佛永遠也不會放晴的天空。
    黑牙的毒牙,已經悄然刺入,毒液正在蔓延。而亨特這艘“船”,正在風雨和毒液中搖擺不定。
    他必須做點什麽。不能坐以待斃。但在這孤立無援、強敵環伺、連船長都可能成為敵人的破船上,他能做什麽?
    也許,是時候真正考慮靜水警告中那“分叉的信子”所代表的另一重含義了——除了黑牙這條毒蛇,是否還有別的威脅在逼近?而他又能否在毒牙咬下之前,找到一絲生機,或者……製造一個機會?
    他收起貝殼,目光變得堅定而冰冷。
    既然毒蛇已經亮出了毒牙,那麽,獵人也該準備好他的陷阱了。即使這個獵人,此刻手無寸鐵,身陷重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