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礁石與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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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做出後的血錨號,像一具被強行注入興奮劑的垂死軀體,爆發出了最後一陣畸形的活力。
亨特船長的咆哮在甲板上回蕩,鞭策著每一個還能動彈的人。喬尼和林海成了臨時的工頭,指揮著水手們拆下一切非關鍵部位的木板、木梁,甚至某些艙室的隔斷,用能找到的所有繩索、鐵釘、乃至從破損火炮上拆下的鐵箍,瘋狂地加固船體。重點當然是那處致命的修補點,他們在外麵又蒙上了一層從破損風帆上割下的厚實帆布,用交叉的木板和密密麻麻的繩索捆綁勒緊,像一個醜陋但結實的巨大補丁。其他已知的脆弱部位也被用類似的方式粗野地“包紮”起來。船變得比以往更加笨重醜陋,但也似乎……暫時結實了一點。
艾莉西亞幾乎住在了艉樓外的露天位置,盡管風雨依舊,她固執地守著她的氣壓計、溫度計(簡陋的酒精柱)和風向標,記錄著每一個細微的數據變化。她的臉被雨水打得毫無血色,嘴唇凍得發紫,但碧綠的眼睛卻亮得驚人,緊盯著西北方向那片仿佛永恒的鐵青色雲牆,計算著風暴的脈搏。
黑牙薩奇陰沉著臉執行著亨特的命令,但林海能感覺到他無處不在的陰冷目光,像毒蛇在草叢中遊弋。分配加固材料時,他的人總會“恰好”領走最關鍵的長木料或相對完好的繩索;當林海需要人手去固定某處時,他手下的人總是“忙得抽不開身”。小規模的摩擦和對抗在疲憊與緊張中悄然滋長。
鐵鉤托馬斯和“快嘴”讓成了林海和喬尼最可靠的執行者。托馬斯沉默地用他那隻鐵鉤和驚人的力量,完成著最需要力氣的固定工作;讓則利用他的語言能力和些許威望,在普通水手中協調、解釋(當然,是往樂觀方向解釋),勉強維持著隊伍的運轉。
靜水在混亂中幾乎消失了,但林海偶爾能看到她蜷縮在某個避風的角落,黑沉沉的眼睛望著船外翻騰的水麵和天空,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著無人能懂的符號。
當最後一根加固的繩索被勒緊打死,潟湖的水麵開始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更加頻繁的起伏——外圍的風浪影響正在加劇。艾莉西亞快步走到亨特和林海麵前,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
“氣壓停止下降,但風速在西北方向再次增強,風向有順時針偏轉的趨勢。”她的聲音在風雨中有些模糊,但異常清晰,“根據推算,如果存在‘順風走廊’,切入的窗口可能在未來一至兩個時辰內出現。但窗口期很短,可能隻有不到半個時辰,而且……”
她指向西北方,那裏的雲層底部,隱約能看到一種快速流動的、更深的暗影:“風暴邊緣的雲牆移動速度在加快。如果我們不能在窗口期準確切入並獲得足夠速度,可能會被側翼的風浪直接卷向核心,或者……被後續的亂流困住,失去動力。”
沒有退路了。
“起錨!升帆!準備出航!”亨特嘶啞的吼聲如同進攻的號角。
鏽蝕的巨大鐵錨在絞盤艱難的**中被緩緩提起,帶起大團烏黑的淤泥。有限的、尚未完全破損的帆被小心翼翼地升起,吃住了從西北方吹來的、逐漸增強的風。血錨號這頭傷痕累累的巨獸,開始緩緩挪動它笨重的身軀,調轉船頭,朝著潟湖那狹窄的、波浪翻湧的出口駛去。
駛出潟湖的瞬間,仿佛從相對平靜的**重新被拋入狂暴的熔爐。風力的強度陡增,冰冷鹹澀的雨水如同霰彈般劈啪打來,能見度急劇下降。長浪變成了短促陡峭的浪峰,血錨號像醉漢一樣劇烈顛簸,每一次落入浪穀,都讓人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它再也浮不起來。
林海緊緊抓住主桅附近的欄杆,眯起眼睛,極力向東南偏南的方向望去。海天一片混沌的鉛灰色,浪濤翻卷著白色的泡沫。他必須找到那條理論上的“走廊”——那裏應該有相對穩定的強風,風向與預期航向大致平行,海浪的形態也應該有所不同。
“風向西北偏西,風速還在增加!”艾莉西亞在舵輪附近喊道,聲音被風撕扯。
“保持航向!東南偏南!”亨特對舵手吼道。
船在風浪中艱難地保持著大致方向,但明顯感覺到側向的壓力越來越大,船體發出持續的、令人不安的**。那處巨大的補丁被海浪反複拍擊,繃緊的繩索吱呀作響。
“不對……”林海心中警鈴大作。如果“走廊”存在,他們應該逐漸感受到風從側後方推來,而不是這樣持續的側壓。要麽是他們還沒進入,要麽……窗口期未到,或者他的判斷根本就是錯的。
時間在煎熬中流逝。每一分鍾都像在刀尖上煎熬。黑牙不知何時湊到了亨特身邊,低聲說著什麽,亨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就在絕望開始蔓延時,艾莉西亞突然喊道:“風向變了!西北轉正西了!”
幾乎同時,林海也感覺到了。打在臉上的雨水方向有了細微的變化,船體承受的側向壓力似乎瞬間減輕了一些,緊接著,一股更強勁、但似乎更“順”的風,從左後方猛地推了上來!
血錨號猛地一震,速度陡然加快!
“就是現在!”林海精神大振,對舵手喊道,“右舵一點!把船頭對準風向!讓帆吃滿風!”
舵手拚命轉動舵輪。帆麵鼓脹到極限,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血錨號像一匹被鞭子狠狠抽中的老馬,開始順著風勢,朝著東南偏南方向猛衝!雖然顛簸依舊劇烈,但那是一種向前奔馳的顛簸,而非原地掙紮的搖晃。
他們切入“走廊”了!
“好風!”連亨特都忍不住吼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狂喜。
然而,危機遠未結束。這條“順風走廊”並非坦途,它緊貼著風暴狂暴的邊緣。右側是滔天的巨浪和低垂翻滾的烏雲,左側看似平靜一些,但深邃的海水下,隱藏著更致命的威脅——這裏已經靠近海圖上標記模糊的危險淺灘區。
林海立刻將注意力從風轉向了海麵。速度帶來了生機,也帶來了更大的危險。在能見度極低的情況下,以這樣的速度航行,一旦觸礁,瞬間就是船毀人亡。
他緊緊盯著船頭前方翻滾的海水。顏色、紋理、浪花的形態……任何細微的差異都可能是礁石的征兆。深藍色的海水突然變淺,泛起黃綠色的渾濁;看似規律的浪湧在某處突然破碎得格外激烈,濺起異常高的白色泡沫;海麵出現不自然的、向內凹陷的漩渦……
“左滿舵!避開那片淺水!”林海嘶聲喊道,手指向船頭右前方一片顏色明顯不同的水域。
舵手下意識地執行。船身猛地左傾,險之又險地從那片可疑水域的邊緣擦過。船底甚至傳來了輕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聲,但幸運地沒有撞上。
“右前方!有暗影!可能是礁石!”瞭望台上也傳來了帶著哭腔的呼喊。
林海抬眼望去,在雨幕和浪花間,果然看到一片黑沉沉的、比周圍海水顏色深得多的不規則陰影,就在航線上!
“來不及大角度轉向了!右舵微調!從陰影邊緣過去!所有人抓緊!”林海心髒狂跳,聲音因為極度緊張而變調。
亨特也看到了,臉色煞白。黑牙更是躲到了桅杆後麵。
舵手咬著牙,微微向右打舵。血錨號龐大的身軀在高速中做出了一個微小卻致命的調整,船頭幾乎是擦著那片水下陰影的頂端掠過。陰影邊緣激起的水花甚至濺到了甲板上,那是一股帶著海底泥沙腥氣的濁流。
一次,兩次,三次……在接下來的航程中,類似的險情不斷出現。林海的眼睛幾乎不敢眨動,將全部心神都投入到對海麵的觀察和判斷中。艾莉西亞則不斷報告著風向和風速的微小變化,確保他們始終處於“走廊”的最佳位置。喬尼和托馬斯帶人死死守著關鍵的加固點和帆索,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斷裂。
這是一場與死神競速、同時在刀尖上跳舞的瘋狂表演。每一次成功的避讓,都讓船上的幸存者感到一陣虛脫般的後怕;而每一次新的陰影出現,又讓心髒再次揪緊。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精神瀕臨崩潰時,前方的景象忽然出現了變化。
一直單調壓抑的鉛灰色海天線上,出現了一條不規則的、顏色更深的墨線。那不是雲,是陸地!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環狀的礁脈!
隨著距離拉近,墨線逐漸清晰。那是一圈由珊瑚礁和零星小島組成的環形屏障,並不完整,有幾個明顯的缺口。環形屏障內,海水顏色呈現出一種相對平靜的、雖然依舊暗沉但少了狂暴泡沫的深藍。最關鍵的,環形屏障將來自西北方向的滔天風浪大部分阻擋在外,其內部形成了一個相對平靜的避風區——一個比他們之前那個潟湖更大、更隱蔽的環礁潟湖!
“環礁!是環礁!”瞭望台上的水手發出了狂喜的尖叫,聲音都破了。
絕境之中,他們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個可能的安全避風港!雖然不是最終目的地,但足以讓他們喘口氣,處理更緊急的生存問題!
“減速!準備進潟湖!”亨特的聲音也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和狂喜,“找最大的缺口!小心水下!”
不需要他多說,林海和艾莉西亞早已在觀察進入潟湖的最佳路徑。他們選擇了一個最寬、且兩側礁石看起來相對較少、水位較深的缺口。
血錨號收起了部分帆,速度減慢,像一條傷痕累累但終於找到洞穴的巨鯨,小心翼翼地從缺口駛入了環礁的內湖。
當船身完全進入潟湖範圍,感受到那驟然減弱的風浪和相對平靜的水麵時,甲板上瞬間爆發出了一陣嘶啞、混亂、夾雜著哭泣和狂笑的歡呼。許多人直接癱倒在濕漉漉的甲板上,連動彈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林海也背靠著冰冷的桅杆,緩緩滑坐在地。極度的緊張和精力透支後,是排山倒海般的虛脫感。肩膀的舊傷和身上新增的擦傷都在火辣辣地疼,但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們暫時活下來了。
他抬起頭,望向這片被環形礁脈守護的潟湖。水麵寬廣,遠處隱約可見更小的沙洲和覆蓋著濃密植被的島嶼輪廓。天空依舊陰沉,但風暴的咆孝被隔絕在外,變成了遙遠的背景噪音。
這裏不是天堂,依舊是危機四伏的未知海域。但他們贏得了寶貴的喘息時間,贏得了修補船隻、尋找補給、以及……思考下一步的機會。
亨特開始大聲下達新的命令:拋錨、檢查船體損傷、清點剩餘物資。
黑牙在不遠處,看著劫後餘生的眾人,又看看林海,眼神陰鷙難明。他的毒牙,在這次的“成功”麵前,暫時失去了鋒芒。但林海知道,這條毒蛇絕不會就此罷休。
艾莉西亞走到林海身邊,遞給他一個皮質水囊。“喝點。淡水。”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但眼底深處也有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絲對林海的、全新的審視。
林海接過,喝了一口。水很清涼,盡管帶著皮囊的味道。
鐵鉤托馬斯扛著一卷繩索走過,看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靜水不知何時又出現了,她站在船舷邊,望著潟湖中央和遠處的島嶼,側臉沉靜,仿佛在聆聽這片新水域的低語。
礁石與風浪的考驗暫告段落,但環礁潟湖的夜晚即將來臨。新的挑戰,新的抉擇,以及船上未曾平息的人心暗湧,都將在這一片暫時平靜的水域下,繼續醞釀。
血錨號的航程,在這意外的避風港裏,翻開了更加詭譎難測的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