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分水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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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鉛灰色的天空壓在潟湖上空,紋絲不動,像一個倒扣的、生鏽的鐵鍋。風暴的咆哮被環礁削弱,變成了遠方持續不斷的低沉嗚咽,但這嗚咽比直接的狂暴更折磨神經。血錨號斜躺在渾濁的水麵上,每一次呼吸般的起伏,都牽動著船上每一塊腐朽木板的**。
    船長室裏,空氣比外麵的死寂更加凝重。一張勉強攤開在潮濕桌麵上的潦草海圖,邊角卷曲,墨跡暈染。一盞昏暗的鯨油燈,將圍在桌邊的幾張麵孔照得明暗不定,如同鬼魅。
    亨特船長坐在主位,身體深陷在固定椅中,雙手撐在桌麵,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臉上新添的幾道血痂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渾濁的眼睛裏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正死死盯著海圖,仿佛要把它燒穿。連續的壓力、傷痛和挫敗,已將他逼到了瘋狂的邊緣,僅存的理智像一根細線,在風暴中搖曳。
    黑牙薩奇站在他右手邊,微微弓著身子,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恭順姿態。他的臉一半隱在陰影裏,另一半被燈光照亮,那雙老鼠眼正不安分地轉動,掃視著在場每個人的表情。他在等待,也在煽動。
    艾莉西亞站在亨特左側稍遠的位置,穿著那件早已不再整潔的深色衣裙,雙手交疊放在身前,臉色是病態的蒼白,但下顎線條緊繃,碧綠的眼眸在昏暗光線下像兩塊冷硬的翡翠。她麵前攤著自己的記錄板和幾張寫滿數據和符號的草紙,氣壓計的讀數低得令人心季。
    幾個資格最老的舵手和帆纜長擠在桌子另一端,個個麵如土色,眼神躲閃。他們是被亨特強行叫來的“參謀”,但此刻誰也不敢輕易開口。
    林海站在更靠門邊的位置,幾乎半隱在陰影裏。他是被亨特點名要求在場的,卻也是最不受信任的存在。他能感覺到黑牙時不時飄過來的、帶著毒刺的目光,也能感覺到亨特眼中那份沉重的猜疑。他保持著沉默,隻是仔細觀察著海圖,耳朵捕捉著每一句對話。
    “兩天。”亨特的聲音嘶啞幹裂,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食物最多撐兩天。淡水……一天半。船,你們都看到了。”他指了指腳下,船體發出一陣應景般的、痛苦的吱呀聲,“‘灰鯖鯊’那個雜種,雖然退了,但他肯定還在附近海域遊弋,等著撿便宜。”
    他抬起頭,血紅的眼睛掃過眾人:“現在,告訴我,怎麽辦?往哪裏走?”
    一個老舵手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聲音發顫:“船長……船這個樣子,實在經不起大風浪了。這潟湖雖然破,好歹能避風。不如……再等等?也許風暴過去,能想辦法在附近島上找點吃的喝的……”
    “等?”黑牙立刻尖聲反駁,語氣帶著嘲諷,“等風暴過去?你知道這鬼天氣什麽時候是個頭?等食物吃完,水喝幹,我們在這等死?還是等‘灰鯖鯊’修好船,帶著大隊人馬來把我們連鍋端?”
    老舵手被噎得說不出話。
    另一個帆纜長猶豫道:“要不……我們冒險往東?我記得海圖上東邊好像有些零散小島,或許……”
    “東邊?”艾莉西亞清冷的聲音插了進來,她手指點在海圖上一個空白區域,“那是‘沉沒者淺灘’和紊亂洋流的標注區域。以我們現在的航海精度和船隻狀態,進入那裏,無異於自殺。而且,那很可能正是‘灰鯖鯊’預計我們會逃跑的方向。”
    室內再次陷入沉默。往南是風暴中心,往北是來路和可能的追兵,往東是未知的險灘,留在原地是坐以待斃。似乎每一條路,都通向絕境。
    亨特的目光緩緩移向一直沉默的林海,眼神複雜:“你。上次你說感覺風浪,帶著船甩開了‘灰鯖鯊’。這次,你有什麽‘感覺’?”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林海身上。黑牙的眼中閃爍著幸災樂禍和惡毒,等著他出錯。艾莉西亞則微微蹙眉,露出擔憂。
    林海知道,這是陷阱,也是機會。他不能退縮,也不能給出一個模棱兩可、容易被人攻擊的答案。
    他上前一步,走到桌邊,目光落在海圖上,手指沒有去指那些標注危險的地方,而是沿著一條看似虛無的、介乎於東南和南方的夾角線滑動。
    “船長,我們不能等,也不能盲目衝進已知的危險區。”林海的聲音平穩,盡量剔除情緒,“艾莉西亞女士的數據顯示,主風暴中心在我們西北偏北方向,並向南緩慢移動。我們所在的潟湖,正處於其龐大外圍環流的西南邊緣。”
    他頓了頓,看到亨特在聽,繼續道:“外圍環流的特性是,風力強大但相對穩定,風向隨著距離中心遠近而變化。如果我們現在離開潟湖,不是直接衝向風暴,而是沿著其外圍環流的切線方向……”他的手指在海圖上虛劃出一條弧線,“向東南偏南方向航行。”
    “東南偏南?”黑牙立刻嗤笑,“那不還是往風暴邊上靠?找死嗎?”
    “不,”林海看向他,眼神平靜,“是借助風暴邊緣的順風走廊。”
    這個詞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風暴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氣流圍繞中心旋轉。”林海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釋,“在它的外圍特定區域,會存在與風暴移動方向大致平行的、相對穩定的強風帶。如果我們能準確切入那條風帶,就可以獲得持續而強大的動力,順風高速航行,迅速脫離這片危險海域,同時……”他看了一眼艾莉西亞,“風暴本身會成為我們和‘灰鯖鯊’之間的屏障,他不敢輕易追入風暴邊緣。”
    艾莉西亞的眼睛微微睜大,快速翻閱著自己的記錄,手指在幾個風速和風向數據上劃過,嘴唇無聲地翕動,似乎在快速計算。片刻後,她抬起頭,看向林海,眼神中充滿了驚異和一絲了然的欽佩。“理論上有這種可能……根據我記錄的過去十二小時風向變化趨勢推演,如果風暴中心移動路徑不變,東南偏南方向……確實存在形成這種‘走廊’的條件窗口。但這個窗口期很短,切入角度和時機要求極其精確,一旦錯過,或者判斷錯誤……”她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要麽乘風高速逃離,要麽被側麵風浪直接拍進風暴核心,或者被甩出風帶失去動力,成為活靶子。
    這是一個將航海技術、氣象判斷和膽量逼到極限的瘋狂賭局。
    亨特死死盯著海圖,又看看林海,再看看艾莉西亞。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
    “你怎麽知道那條‘走廊’在哪裏?什麽時候出現?”亨特從牙縫裏擠出問題。
    林海坦承:“我不能百分百確定。這需要持續觀測風向、風速、氣壓變化,結合艾莉西亞女士的數據進行推算。我也需要觀察雲層形態、海水浪湧的長短和方向。這更多是……一種基於經驗和知識的綜合判斷。”他沒有再提“感覺”,而是強調了“觀測”和“推算”,將風險與科學(哪怕是粗糙的科學)掛鉤,而非虛無縹緲的巫術。
    “就算有,我們的船能扛得住那種持續強風嗎?”一個老舵手顫聲問,“現在開出去,一陣大浪可能就散了架!”
    “留在潟湖,船不會自己變好。”林海冷靜地回答,“但如果我們能切入順風走廊,船體承受的主要是縱向的推力,而非毀滅性的側向拍擊。當然,這需要提前對船體關鍵部位進行最大限度的加固,尤其是修補點和所有已知的脆弱連接。”他看向喬尼,“需要集中所有人手和能找到的一切材料,進行一次不計代價的強化。”
    黑牙陰惻惻地開口了:“說得好聽。要是你的‘判斷’錯了呢?要是我們衝出去,沒找到什麽‘走廊’,反而一頭撞進最猛的風浪裏呢?船上這幾十條人命,你擔得起嗎?”他將“人命”兩個字咬得極重,目光掃過那幾個老船員,成功地看到他們臉上露出了更深的恐懼。
    林海迎向他的目光,毫不退讓:“留在這裏,是緩慢的死刑。衝向未知的險灘或折返,生還概率微乎其微。‘灰鯖鯊’不會給我們時間。我的方案,是已知選項中最冒險,但也可能是唯一存在生機的一條路。選擇權,在船長手中。”
    他將決定權拋回給亨特。這不是推諉,而是現實的殘酷——隻有船長有權決定全船的命運,也隻有船長能承擔這個決定的後果。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亨特身上。船長室裏隻剩下鯨油燈芯燃燒的細微劈啪聲和船體不堪重負的**。
    亨特的目光在海圖、林海、艾莉西亞、黑牙以及那幾個老船員驚恐的臉上來回移動。他的手指神經質地敲擊著桌麵,額頭上青筋暴起。
    一邊是坐以待斃和緩慢的內部崩潰(黑牙的流言和日益不穩的人心),一邊是可能立刻粉身碎骨但也可能絕處逢生的瘋狂豪賭。
    這不僅僅是一個航行方向的選擇。這是對林海這個“異類”的最終信任投票,是對黑牙暗中引導的“保守”與“質疑”路線的否決,更是對他自己作為船長權威和決斷力的終極考驗。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終於,亨特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砰!
    鯨油燈劇烈晃動,燈影狂舞。
    “賭了!”亨特抬起頭,眼中爆發出最後的、混雜著瘋狂與決絕的光芒,死死盯住林海,“就按你說的辦!東南偏南!去找你那條該死的‘順風走廊’!”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發出了押上一切的嘶吼。
    “黑牙!”亨特轉向大副,語氣不容置疑,“立刻組織所有人手!聽從喬尼和林海的安排,不惜一切代價加固船隻!把所有能拆的、能用的,都給我用上!”
    “艾莉西亞!盯緊你的儀器!我要知道風和水流的每一個細微變化!”
    “你們!”他指著那幾個老船員,“回到崗位,做好準備!告訴所有人,想活命,就拿出拚命的勁頭來!”
    命令如山壓下。黑牙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麽,但在亨特那狂暴的注視下,最終隻是深深低下頭,從牙縫裏擠出:“是,船長。”
    分水嶺已經劃定。
    血錨號的命運,船上每一個人的生死,都係於林海那基於異界知識和敏銳觀察的大膽構想,係於即將到來的、稍縱即逝的氣象窗口,更係於這艘千瘡百孔的破船,能否在最終的衝刺前,承受住最後一次竭澤而漁的強化。
    林海迎著亨特的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沒有看黑牙那怨毒的背影,也沒有理會其他人複雜的眼神。他轉身,走向門口,心中沒有豪情,隻有冰冷的計算和破釜沉舟的決意。
    機會,隻有一次。代價,可能是所有。但至少,他們選擇了掙紮,選擇了向死而生。
    潟湖死水般的寂靜被徹底打破。血錨號,這艘垂死的巨獸,即將進行它生命中最後一次,也是最瘋狂的一次衝鋒。而目標,是風暴邊緣那一線微乎其微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