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水聲悄然，晨色褪淡，岩麵蹭著濕氣，風琛靠在溪畔石塊，指尖撥開一枚落葉。
    他靜靜側目，定定地瞧著慕容灃攏衣側身的模樣。
    兩人之間，溪流折射出斑斕亮影，寂靜糾纏在初夏的溫度裏。
    忽有草間微響。虛擬數據流輕振，林間景觀緩緩消褪，碎石與樹影漸次消溶，取而代之的是係統維護室冰冷又明亮的基調。
    幾組數據光軌迅疾掠過，操作台邊界穩固如巨浪凍結的一隅。
    風琛微斜上身，感到腳踝被一縷冷意拂過，濕涼未散。
    慕容灃已然坐直，指節還攥緊從幻境中帶來的濕意。
    屏幕下的他眉目淩厲，臉上卻殘存未散的紅暈。
    他迅速將指間快幹的水痕蹭上褲縫，嘴角緊繃，視線半抬不抬。
    技術主控台驟現警告信號，一串火紅進度條在界麵驟閃。
    風琛往台前靠近兩步，低頭看屏。背後慕容灃卻遲疑了一瞬，手腕卻在即將伸出的刹那又變成捏拳，輕掐指背才默然跟上。
    “你沒把幻境權限關死，是不舍得，還是漏洞？”
    風琛戲謔提起下巴，語調閑淡，手肘搭在運算儀器邊緣。
    慕容灃嘴角緊緊收住，讓齒間力道抵住情緒。
    他攏好外套，不著痕跡地調整身形，眸光逐步聚回屏幕。
    下頜微揚，帶著剛才狼狽的餘韻與慣有的高傲。
    他聲音微澀：“主要是係統維護進度——剛才連環算法崩鏈，需要重啟數據分隔。
    我沒空對你‘不舍得’。”
    風琛聞言忍俊未禁，提筆敲台。“但你留了後門，是不是自己不想全關？”
    慕容灃耳尖微熱，眉角浮現兩條不易察覺的細紋。
    他不答反噎，盯著屏幕左下角的運算日誌，手指有些快畫過指令線：“係統維護優先，有本事就過來幫我。”
    場中張力驟生。運算光源下，兩道身影在數據潮水間輪廓凜然。
    風琛坐至慕容灃身旁，兩人之間隻隔半掌寬度。
    係統安全核芯界麵閃爍，風琛指背無意中碰到慕容灃的手側。
    那塊指尖尚殘留嫻熟氣溫，冷意和溫熱交雜，靜悄悄一絲麻意泛上臂彎。
    慕容灃手一抖，本能往回縮。衣袖堪堪擦過風琛手腕，微微收放。
    兩人之間，氣息意外地變得黏稠，和之前林間的慌亂糾結不同，此刻更多了一層藕斷絲連的難堪與窘迫。
    慕容灃嘴角動了動，似要說點什麽，最終隻是攥住衣折，眉角輕跳。
    風琛挑眸看他，沒露聲色地側了側肩，胸膛稍許挺起，仿佛全然不覺。
    可餘光裏，他暗暗留意慕容灃小動作。隻見那人指節微白，手心收攏，如飲冰雪。
    慕容灃平日清冷自持，如今卻帶點僵緊卡在動作裏，壓抑著一腔不自然，還強行裝作毫無影響地操作麵板。
    修長指節在屏幕上點劃，時而輕撥按鈕，時而靜止片刻。
    每當風琛的手無意靠近，他都頓一下，肩頭略略往後一斜。
    清俊冷硬的美男，如今陷在些微不自在中，掙紮在理智與尷尬之間，自尊死死扯住了後退的意圖。
    風琛卻故作漫不經心，順勢屈肘湊近，香味沾到慕容灃耳側。
    他帶著不易察覺的調侃：“你不是技術第一？
    我倒要看看你的完美理想國，是不是下一秒就崩盤。”
    慕容灃聞言，唇棱一掠，指關節按下密鑰。數據牆躍出光流，一組代碼複雜纏繞，猶如林間藤蔓攀援向理想的高枝。
    他注視著自己的作品，淡淡吐出一字一句：“你覺得，一座烏托邦虛擬世界，配得上毀於普通的崩盤？”
    風琛低眉順目，屏幕映得他眼睫飛揚。鍵盤聲中，兩人展開了無聲的對決。
    風琛身軀微側，手掌搭上麵板邊緣，每一次輸入指令，都帶著試探與挑釁。
    慕容灃則倚坐不動，動作卻越發克製，氣場鷹隼一樣不肯認輸。
    維護界麵風暴般切換，運算邏輯如碩大水車接連轉動，代碼河流之下深流暗湧。
    風琛猛然出手，把兩個算法模塊強行重組，將對方的數據湯池攪動。
    他眉頭微蹙，唇邊笑意逼人：“你可以構建完美秩序，卻擋不住一次真問題的衝擊。
    為什麽那麽拚地把人和世界都關進玻璃殼裏？”
    慕容灃臉色極淡，看不見波動。隻見他左手輕輕鬆開袖口，拇指順著指骨按住鍵帽，聲音帶著低低的倔強：“你覺得混沌比秩序更值得被銘記？”
    風琛頷首，湛目閃亮，語氣有幾分認真。“完美的世界，就是死水。
    你設想的烏托邦裏，是真的自由，還是精密的牢籠？”
    兩人之間的距離縮到最短。呼吸交融不到一掌。
    慕容灃呼吸放慢，仰頭輕輕抿一下嘴，平靜下那些紛亂的思緒。
    他屏住想回避的本能，望向風琛：“你以為文明的極致，是無序叢林？”
    風琛沉默兩息，忽然扭頭望進慕容灃的眼裏。
    電腦屏幕將他的麵龐染上一層淡藍光暈，兩道側影貼近，一縷青絲悄悄貼到慕容灃腮下。
    他臉色慢慢綻開一絲真意，不再調笑，隻餘鋒利的專注：“不。
    極致的文明，是人能認出彼此的‘非完美’。”
    慕容灃輕揚眉，遙遙望著指間跳躍的代碼。他喉結一動，麵部線條剛毅又帶糾結。
    他沉默著，聽著對方用最直接的語句擊打他的心防。
    “你為何要創造這樣機械而龐大的世界？”風琛倏地收回視線，闔上指尖，手肘支住膝蓋。
    “那些——數字、邏輯、邏輯控製的理性——到底是哪種理想在召喚你？”
    胸腔間呼吸交織成濃烈的張力。慕容灃先是搖頭，然後又停住。
    指尖沿著屏幕掠過，數據光點流轉，他的瞳孔深處映出理想與迷茫交錯的影。
    良久，他垂下睫毛，唇線柔和下來，把所有自持都慢慢卸下。
    他緩緩道：“人隻要離開現實，便會貪圖一個完美的終極安放——我隻是想，至少在這裏，沒人會失所，無需害怕變化。
    不需害怕孤獨。”
    說完，他仰首輕笑。那笑容隱約透出些微罕見的柔軟，如同初夏水麵上冰裂第一道脆響。
    他的眼尾帶了一絲溫柔，與平日那疏離的神性判若兩人。
    風琛短促地愣住，沒有立刻答話，桌下拳頭卻不自覺鬆開。
    “理想的文明是什麽？是每個人都能在虛實之間找到歸屬。”
    慕容灃聲音堅定，帶著一絲狂熱和孤獨的誠懇，“代碼是我造山海之舟，人是島與星辰。
    再冷的孤島，也該有一座燈為其守候。”
    他一字一句，像在完成神祭的誓言，屏幕光下孤形宛在，輪廓分明。
    風琛屏息看他，這才第一次讀到少年目光裏燃燒燎原的理想，也瞧見他自傲高牆背後揭開的脆弱。
    這一刻，兩人的隔閡像被戳破的霧，露出相對清晰的輪廓。
    “原來這就是你的答案。”風琛抿唇，肩頭緩緩塌下去，但眉目卻分外明朗。
    他輕輕挪動手臂，像是無聲地接受了慕容灃的坦白。
    淡藍光冷冷落在二人之間，世界依舊寂然，卻被熱量燎起新漪。
    係統警報再度升高，維護程序亮紅光點。慕容灃不再回避，麵帶那抹前所未見的笑意，與風琛並肩投入下一個邏輯波瀾。
    他們指肚輕擦，卻不再閃避推拒，所有的難堪和不甘，都被一場彼此的理想與熱忱徹底點燃。
    屏幕流光溢彩，數據湧動間，空氣也漸趨燠熱。
    一行詩懸於界麵頂端——“虛擬映真，熱理想長燃燭火；人心接力，孤島自有歸帆。”
    係統深處隱約嗡鳴，兩人已然並肩，朝著更遠的風暴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