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層薄薄的玻璃罩住了整座高樓，公司藝術展就在主控區對麵的實驗長廊舉辦。
    銀色燈光投下熨帖的柔影，風琛穿過熙攘的人流進入會場。
    空氣裏混雜著電子花香與冷金屬的光輝，牆上屏幕展示著各式各樣的程序生成畫，每一幅都在繁複代碼紋理和色彩間遊走。
    藝術與理性匯聚於這一夜，幹淨而荒誕。
    風琛走得極慢，目光在台上台下遊移。玻璃展櫃裏，楚清晏正低頭整理展品剪輯，額前碎發垂落幾縷。
    她的手指修長纖細，正細致地為一塊透明板上的點線交錯擦拭無塵。
    此刻，楚清晏身邊圍滿人，AI藝術委員會的評委正低聲交談，而數根光束將她藏於聚焦中央。
    楚清晏今日身著一襲素色格紋長裙，裙邊總不自覺轉上一圈——顯得她格外輕盈。
    她將展品一張張擺正，每一幅都標著清冷的注釋：“自洽的悖論”、“路徑自洽引擎”、“蝴蝶分支投影”……而那台正中央的畫架前，卻何也未懸。
    風琛倚在遠端“代碼與靈魂”展板前，單手插兜，靜靜凝視。
    他討厭被熱鬧裹挾，嘴角線條繃緊，隻留一道淡淡壓痕。
    就在他思忖之中，楚清晏突然抬頭，與他不期然對視。
    女孩投來個調皮的微笑，向他招手。
    “風琛，你來的正好。”楚清晏的聲音帶著獨有的跳躍感，“你幫我把這個畫架搬下去，展廳屏幕太亮，有點反光。”
    風琛懶得多言，眯了眯眼，徑直走過去。隻覺得剛與楚清晏靠近，周圍的聲音就變了質，那些議論、笑談仿佛退潮，剩下兩個人的靜謐。
    楚清晏輕輕側身，指尖點住畫架一角，“兩邊卡口一起按住，力氣大點，別弄花了。”
    言語間，她唇角有一絲壓不住的笑意，像星芒墜入夜色水麵。
    風琛抬手試了試，力道拿捏得極準，看似冷漠卻細致。
    他隨手拂落一片無聲飄下的投影畫屑，這動作被楚清晏瞧在眼裏，眉頭舒展，像是獲得了什麽秘密默契。
    二人並肩將畫架移至後台，周遭仿佛隻剩屏幕裏變換的藍光和微弱程序語音播報。
    在後台昏黃的燈下，風琛本欲離開，卻見楚清晏悄悄從托盤夾層裏取出一本線裝素描本，猶豫片刻，還是翻開幾頁。
    畫本裏，每一幅都用鉛筆細線刻畫著圖靈機、遞歸樹、數理幻影。
    再往後，一張極為特殊的畫像停在風琛眼前。
    畫像極為精致，白紙上層層線條堆疊，勾勒出一道人影——眉骨鋒利，鼻梁高挺，唇角輕抿，輪廓流暢極了。
    那人的眼神專注又疏離，氣質在冷冽與自持間微妙遊走。
    畫旁隻有三個字：風·琛。
    風琛愣住，手微微僵怔在一頁紙的空隙間。他看到自己冷靜的側臉、下頜緊繃的輪廓、額前一道微不可察的折痕。
    那些平日不動聲色被牢牢收納在精致的鉛筆灰裏，每一筆都像在拷問他的自持，於無聲處勾勒出不由分說的深情。
    楚清晏站在一米外，隻以側臉靜靜守著他的反應。
    她嘴角咬著一抹玩味，手心卻悄悄攏緊素描本下沿，肩膀不自覺地繃起一小塊細微的坡度。
    空氣停頓了一息，風琛思慮翻滾，最終隻是微皺眉頭輕聲道：“你這畫，線條太鋒銳。”
    楚清晏也不惱，輕哼一聲，將本子合上，語氣裏有點得意，“你是我所有程序構想的原型，每一道決策分岔、每組權重歸一裏都藏著你的影子，不管你承不承認。”
    風琛低頭咬了下舌尖，沒有回嘴，僅僅伸手撣落紙角的一層浮灰。
    那點執拗和驕矜，在眉宇間凝成緊致的一瞬，竟令一向從容的他此時站立拘謹了。
    楚清晏很快又將素描本塞回畫架夾層，把這份心思暫且封存。
    兩人正絞在無形的波瀾裏，外頭喧嘩已至新高潮。
    展廳中央，主持人正高聲宣布：“今年公司AI藝術大獎——楚清晏，獲獎作品《對稱坍縮》！”
    掌聲和歡呼鋪天蓋地，楚清晏被同事們簇擁著推到了台前。
    風琛倚在後台門側，看那女孩步伐輕快，裙擺隨步搖曳，而目光中有一分帶電的從容。
    楚清晏在台上介紹她的程序畫原理：“每一道筆觸都是對網絡權重的物理化表達，每組色階都源自代碼的自我調節反饋。”
    她剖開技術與美學，將冷靜算法化作流動的色彩。
    觀眾席有程序員頻頻點頭，連藝術評論員都帶著罕見的尊敬。
    投影牆上那幅巨型畫卷像數據星團聚攏爆發，一瞬照亮台下所有人。
    展會結束，後台氛圍驟然懈怠下來。AI組小團體借著獲獎餘熱舉杯小酌，楚清晏笑意揚起，鼻尖因酒意帶了微紅。
    她見風琛獨自靠窗，笑著提一罐水果氣泡酒遞來，“今晚太安靜了，你別總縮著。”
    風琛接過，手指點開拉環，金屬破裂的清脆聲落在空氣裏。
    他並不喝酒，隻漫不經心端在手裏。楚清晏舉杯一飲而盡，眼底晃著星屑。
    酒勁襲來，她聲音軟下來，肩頭無力地靠上風琛的臂彎。
    她湊近，帶著微微軟糯的醉意低聲道：“其實……我最早想做的程序畫，是為你畫的。”
    風琛一時不知如何應答，手肘卻不自覺收緊，控製著力道不去推拒，也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楚清晏眨了眨醉意朦朧的眼睛，咬著嘴唇笑起來，“你別裝沒聽見……你自己看看所有人注意的程序原理、抽象畫、動態展板，最後都畫進你眉眼了。”
    這時，蘇若雪在一旁湊過來，眨著清亮的大眼，捧著杯果酒，嘴角的笑藏著點打趣：“我說楚清晏，酒膽真大，連風琛都敢現場表白？
    是不是還要給你們配點音樂？”眾人哄笑起來，風琛額角一抽，下意識站得更挺，耳廓上有一層暗紅浮現。
    楚清晏索性鬆開對風琛的身體支撐，手腕晃著酒杯踉踉蹌蹌走向展板，揚聲補刀：“那當然……！”
    笑聲攔腰斬斷了她後半句。蘇若雪帶頭起哄，“風琛，說兩句吧，說兩句！”
    會場裏的氣氛正繃緊又頃刻鬆懈起來，每個人都帶三分醉意、兩分調侃，甚至空氣裏仿佛浮著無數代碼泡沫。
    風琛眉頭皺得很緊，篤定用目光威壓蘇若雪，但她毫不退讓。
    楚清晏單手撐住一塊“AI自我塗鴉”展板，背後的投影牆循環播放著奪目的色塊分形。
    她眨巴著眼睛笑出聲，問蘇若雪：“你再鬧，我就把你畫成數據判別樹。”
    蘇若雪也不示弱，拍著楚清晏的肩膀嚷嚷，“來來來，現場非正式小組照，誰怕誰！”
    風琛固執地不動，卻被幾個人硬生生推向屏幕中央。
    肩膀被楚清晏攬了一下，連帶著領子都被拖前。
    楚清晏將素描本偷偷塞進風琛外套口袋，低聲以隻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喃喃道：“等你哪天願意看，就打開。”
    會場裏燈光再次變幻，頭頂AI機械臂拋灑下銀色光斑，所有人的笑聲、調侃、代碼語句和虛擬畫麵交疊成迷離的紙屑世界。
    風琛擰緊手心，一縷細膩卻不可抗拒的餘溫從外套口袋蔓延至指尖，他悄無聲息地將掌心按在那本素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