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清江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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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樓在江寧縣開了足有四十餘年,曾是城南一塊響當當的招牌。
原本的東家姓呂,世代經營,但是很可惜,這一代的當家人是個一心求取功名的秀才,在迎來送往的生意經上著實懵懂,加上疏於打理,不過幾年光景,這座昔日的江寧名樓便漸漸門庭冷落,菜肴失味,連多年的熟客都搖頭散去。
直到去年,呂秀才終於下定決心,將酒樓抵了出去,換了銀錢,閉門苦讀。
新東家佟掌櫃是個商海巾幗,她先是把酒樓裏幾個油滑的夥計開革了,又請來一位跟著“京城食神”諸葛孔方學藝多年的大廚,半年過去,清江樓裏外一新,這個江寧名樓,總算是恢複了當年賓客盈門,笑語喧闐的盛況。
王幹炬選在此處宴客,除了清江樓寬敞體麵,確實合適外,也是告訴縣內大戶,他王某人,與前任知縣,大不一樣。
臘月二十四,申時正。
江寧縣丞陳念祖已親自立在清江樓下迎客。
按說,他堂堂七品縣丞、正經的朝廷命官,本不必如此謙抑。但是今天王幹炬宴請的客人,大多數來頭不小。
若知縣親自迎候,難免顯得諂媚逢迎;若安排個胥吏相迎,又恐失了禮數。
王幹炬與陳念祖商討後,決定還是由陳念祖這個縣丞來擔此大任。
酉時初,樓外寒風漸起,陳念祖攏了攏衣袖,目光掃過長街。
一個老者,正背著手,步履從容地自街角轉出,遛遛達達朝清江樓走來。
陳念祖先是一怔,隨即認出人來,趕忙整了整衣冠,快步迎下台階,深深一揖:
“老都憲,沒想到今日您竟然親臨。”
來者是前兩年致仕的前南京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陳璞,此老雖已退隱林下,卻仍舊心係時局,常打著“為民做主”的旗號,四處走動,明察暗訪,在江南士林,頗有清名。
“嘿!老夫知道,江寧縣為治河,受了不少委屈。”陳璞說:“老夫今日,就是來為王知縣撐腰的!”
不得不說,王幹炬前些天,半是表演半是真心的討債舉動,多少是起了作用的。
緊隨著陳璞來的是大風織坊的東家蔡誠,此人商戶出身,卻頗有幾分運道。借著兒時玩伴、現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侯衛平的勢,以小吞大,拿下了江寧縣數得著的大風織坊。
不過此人也是個有眼色的,平素都是謹小慎微,此前陳念祖上門化緣,他雖再三推脫,末了還是摸出兩錠銀子,今日,更是早早就到了清江樓。
區區一個商人,自然不配陳念祖親自相迎,陳念祖隻對著他稍一點頭,便算見過了禮。
王幹炬定的宴會時間是戌時,酉時正之前到的,多是像蔡誠這般的商戶,雖也稱得上家財萬貫,但官麵上的根基,到底淺薄。
到了酉時末,來的人開始有些分量了。
善和坊忠勇侯府來了一位侯府公子,武定坊李氏的當家人、白鷺書院的山長今日也親自來了。
臨近戌時,王幹炬從二樓雅間踱步至一樓大堂,問道:“遞了請柬的,還有哪些人未至?”
“還有一戶,”陳念祖說,“就是那沙洲嘴江心沙洲田莊的主人——忻城侯府——尚未派人到場。”
“那便不等了,吩咐清江樓擺宴吧。”
待賓客坐定,王幹炬站起身,穩步走至堂中主位前,向四方賓客拱手一周,而後接過酒杯高舉,說道:“諸位賢達,諸位鄉梓父老,王某這廂有禮了,我到任江寧兩年,平日裏案牘勞形,難得有機會與諸位這般齊聚一堂、共話家常。今日恰是好時辰,諸位,飲勝!”
說罷,他率先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除了端坐上首、隻端起酒杯略沾了沾唇的陳璞,堂內諸人,終究是都給足了這位江寧知縣麵子,陪著飲下了這第一杯酒。
“酒也喝過了,”陳璞站起身,說:“王知縣,說正事吧。”
賓客們竊竊私語,今晚來參加宴會的,哪個不知道王幹炬擺宴的真實意圖,哪個又不是為了王幹炬說的“座師高部堂將會親臨”而來?
而今這位致仕的陳老都憲居然率先站出來為王幹炬站台?
王幹炬也錯愕地看著陳璞,心想,難怪這位當年狀元及第,又拜在當朝首輔門下,本該前程似錦,卻偏偏因這性烈如火、直言無忌的性子,最終止步四品,便致仕歸老。
“咳咳!”王幹炬朝著陳璞拱拱手,說:“陳老都憲當年在都察院,就以急公近義、性烈如火著稱,如今歸老林下數載,赤子之心竟絲毫未改,實在是我輩楷模。”
說罷,王幹炬收斂笑容,肅聲道:“陳老都憲既然都把話說破,我也就不再遮掩。此番擺宴,正是為籌集治河銀子,在座諸位大多心中有數,應天府截留了朝廷撥付的銀子,在下束手無策,隻好在縣內化緣。”
所有人都在看著忠勇侯府的二公子,還有白鷺書院山長李琮,在場眾人,除去陳璞,數這二位身份尊貴,王幹炬說話時,也是看著這二位說的。
不過,這二位顯然養氣功夫不錯,端坐在席位上,將眾人的目光,置若罔聞。
“都是熟讀四書五經的,而今卻成了鋸嘴的葫蘆?”陳璞完全不慣著,繼續開噴:“《孟子》有言:‘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如今王知縣為民請命,話已說盡,爾等卻眼觀鼻、鼻觀心,作泥塑木雕狀,聖人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忠勇侯府的二公子有點坐不住了,但還是強自忍耐了下來,今天他能來赴一個區區知縣的宴席,為的就是高弘文,而今高弘文都沒有露麵,哪能輕易鬆口。
“我知道了,”陳璞繼續輸出:“諸位是在等,等這堤真的垮了,好低價去收淹死的災民田地吧?”
“老前輩,老狀元,老都憲,”李琮開口了,“這話言重了!我等哪戶不是修橋鋪路、積德行善的餘慶之家,不過是想聽王知縣講個明白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