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書生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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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三,距離王幹炬一手安排的清江樓募捐宴,還剩一天。
王幹炬再一次動身,前往應天府治中丁敏府上討要治河銀。
今日日子特殊,按“官三民四龜五”的老規矩,正是丁敏這等官員在家中祭灶神的日子。王幹炬料定,今日堵到這位治中大人的概率,遠比往常要大。
馬車尚未行至丁府所在的街口,前頭的王福便隔著簾子回話,聲音裏帶著幾分尷尬:“老爺,前頭路……堵死了,車馬根本過不去。”
王幹炬掀簾望去,隻見丁府門前車轎塞道,仆從如雲,各色官轎、馬車一直排到了街心。等候拜見的賓客三五成群,低聲寒暄,端的是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他放下車簾,靠回廂壁,嘴角扯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嗬……咱們這位丁治中,當真是交遊廣闊。這門前氣象,竟比恩師府上還要‘興旺’幾分。”
拜帖遞入,便如石沉大海。王幹炬在車中從巳時枯坐到申時,丁府那扇黑漆大門始終未開。他水米未進,隻隔著車簾,望著那門前車馬從喧囂漸至稀落。
眼看丁府門前車馬漸稀,他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了,於是吩咐王福再去打探。
王福湊到門房跟前,悄悄遞上一兩碎銀。那門房捏了捏銀子,神色古怪地打量他幾眼,丟下一句“等著”,便轉身折回府內。
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
就在王幹炬耐心將盡時,那門房終於晃了出來,卻不是引客,而是徑直走到馬車前,將那份拜帖原樣遞回。
隨後,他退開兩步,竟在漸漸冷清的府門前清了清嗓子,拔高了聲調,仿佛是說給所有尚未散去的賓客聽:
“我家老爺說了——公生明,廉生威!王知縣若有公事,還請移步應天府衙公堂相見;若有私事……嗬嗬,我家老爺平生最恨那等蠅營狗苟之輩,就莫要尋到門上來,汙了這‘明’、‘威’二字!”
話音落下,門房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轉身昂然而去。遠處尚未散盡的賓客中,傳來幾聲壓抑的低笑。
王福捧著那份被退回的拜帖,手足無措。
王幹炬坐在車內,臉色鐵青,就這等人,居然還有臉來教訓他說什麽“公生明,廉生威”!
“老爺,這……”王福小心翼翼地問。
“去高府!”王幹炬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聲冷如鐵,“今日之辱,來日必償。”
丁府內,那個傳話的門房弓著腰,諂媚地向丁敏匯報:“老爺,已經按您的吩咐辦了。”
“嗯。”丁敏愜意地啜了一口茶水,悠悠道:“本官素來廉潔自守,這江寧知縣不知進退,自取其辱罷了。”
究竟是王幹炬自取其辱,還是丁敏自欺欺人,其實他們自己心裏,都清楚得很。
馬車轉向高府,不過盞茶工夫便到了。兩日前剛來過,此番也算輕車熟路。
高府門子瞧見王幹炬下車,手裏隻提著一盒用素紙封好的灶糖,臉上卻立刻堆起笑,快步迎上:
“王知縣來了!這灶糖正是應景,老爺方才還念叨著祭灶的禮數呢。”他一邊接過糖盒,一邊側身引路,“您稍候,小的這就去通傳——老爺若知道您來,定然高興。”
還是那間樸素的書房,高弘文微笑著問:“去過丁府了?”
“老師明見萬裏。”王幹炬點頭:“不但沒討得一兩銀子,還被人拿‘公生明,廉生威’教訓了一頓,哦,我家長隨還賠了一兩銀子。”
“哈哈……”高弘文笑出了聲:“預料之中,不過,我想你肯定不隻是去討銀子的。”
王幹炬點頭:“老師洞若觀火。明日宴會,要讓縣內大戶出銀襄助,如果不演上這一出,縣內士紳怎麽會相信,縣衙是真的山窮水盡,無路可走了?”
“不錯!”高弘文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讚許,“一時顏麵的得失,於你如今一介根基未穩的親民官而言,無關宏旨。要緊的是,這顏麵不能無謂地丟。你確實長進了。”
“其實,自臘月二十那天,空手而回,”王幹炬說:“學生便已不對應天府撥銀抱任何指望。丁敏、孫煉隻需推說府衙業已封印,李府尹未歸,他們做不得主,便可順理成章地拖延下去。”
高弘文端起茶盞,吹開浮葉,接道:“待到正月開印,一個月光陰已過。那時再議修水利,春汛將至,為時已晚。他們更可堂而皇之地說——銀子撥了也無用,不如用在‘更要緊’的府衙大事上。”
“正是如此。”王幹炬神色肅然,“所以明日清江樓之宴,關乎全局,不容有失。”
高弘文頷首:“明日我會路過清江樓,你且安心。”
高府沒有留飯,因為王幹炬也要回縣衙主持祭灶。
結果他剛剛走進縣衙二堂,就聽見趙文山的公事房傳來了爭執的聲音。
一個清朗的少年嗓音正慷慨激昂:
“學生都聽說了!王知縣為了治河銀,屢次去尋那丁敏,皆被拒之門外!”
“他們怎敢如此!朝廷明撥二十萬兩,應天府竟敢截留十五萬!這、這簡直是欺君罔上!”
趙文山的聲音則透著濃濃的疲憊:“汝賢,噤聲。大乾律,生員不得言事。此事自有縣尊與吾等處置,你且安心助我核清賬目便是。”
言罷,他心下暗歎:應天府哪有膽子截留十五萬?實不過八萬兩罷了。可這話,卻不能說與這熱血衝冠的少年書生聽,否則,他怕是還要直斥六部汙濁、廟堂不明,將這天捅出個更大的窟窿來。
誰知那書生非但不退,聲調反而更高,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懦夫畏死終須死,誌士求仁幾得仁!”
“為江寧數十萬百姓,區區功名何足惜?縱是性命,又何足惜!明日學生便去都察院,擊登聞鼓,上達天聽!”
王幹炬知道自己得出麵了,不然,真把天捅出個窟窿,無論是應天府的那群混賬,還是自己與高弘文,都不太好收場。
“你的話,本官在門外都聽到了。”王幹炬推門而入,目光先掃過滿臉焦灼的趙文山,最終落在書生臉上:““擊登聞鼓?你有幾條命,夠填都察院的殺威棒?怕是白白折了性命,也無濟於事。”
眼看書生還想說什麽,王幹炬擺擺手:“治河一事,本官已有方略。明日,本官在清江樓宴請鄉紳,募集銀子,你若有心,可來做個書記,若募不得銀子,本官便由你去。”
眼看書生平靜下來,王幹炬接過趙文山遞給他的茶水,輕啜一口,問道:“你是江寧人士?而今是何功名?”
書生搖頭:“學生是儋州選送南京國子監的貢監,趙大人憐我貧苦,遂募我做工。”
王幹炬點點頭,說:“我看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不然,也不會為了江寧縣,舍去功名性命。不過此事,我與恩師高部堂已有定計,不必你作此犧牲,且安心讀書,未來為官之日,希望你莫忘了此時的慷慨激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