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屆同桌也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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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玄看著那瓶水。
礦泉水瓶是常見的牌子,透明塑料,標簽花花綠綠,瓶身上凝著細密的水珠。握著它的那隻手瘦得很,指節分明,皮膚白得能看見底下青色的血管。手背上有幾道舊疤,像是被什麽尖銳東西劃過留下的,顏色已經很淡了。
陳安的手在微微發抖。
不是害怕的那種抖,是那種用力過度、肌肉緊繃之後控製不住的細微顫動。他手指摳在瓶子的標簽紙上,指甲修剪得很幹淨,但指尖泛著白。
墨玄抬起眼,看向陳安的臉。
厚重的黑框眼鏡幾乎遮住了他半張臉。鏡片後的眼睛低垂著,睫毛很長,在下眼瞼投出一小片陰影。他的嘴唇抿得很緊,唇色很淡,嘴角因為緊張而微微向下抿著,形成一個有些倔強又怯懦的弧度。
他整個人都在微微縮著。肩膀向前含,脖子往下埋,像是隨時準備把頭埋進沙子的鴕鳥。校服穿在他身上顯得有點空蕩蕩的,袖口露出的手腕細得不像這個年紀的男生該有的。
墨玄沒說話。
他伸手,接過了那瓶水。
指尖碰到瓶身的瞬間,陳安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礦泉水瓶差點掉在地上。墨玄的手指穩穩地握住了瓶子,冰涼的塑料觸感傳來。
“謝謝。”他開口,聲音是周默平日裏那種有些低、有些悶的調子,但更平,更穩,沒有什麽情緒起伏。
陳安像是沒料到他會道謝,愣了一下,隨即慌亂地搖頭,又飛快地低下頭,盯著自己那雙洗得發白的藍色帆布鞋鞋尖,聲音更小了:“不、不用謝……你,你嘴角……”
墨玄擰開瓶蓋。瓶蓋內側的密封環發出“啵”的一聲輕響。他仰頭喝了一口。水是常溫的,帶著點塑料和自來水消毒後的淡淡餘味,劃過幹澀的喉嚨,稍微緩解了那不適感。他抬起手,用還算幹淨的校服袖子內側,隨意地擦了擦嘴角。
血跡已經幹了,擦起來有點粗糙的摩擦感。
“沒事。”他說,又喝了一口水。
陳安沒再說話,隻是站在原地,雙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指尖互相摳著,像個犯了錯等待訓斥的孩子。陽光從樹葉縫隙漏下來,落在他微微顫抖的睫毛上,投下的陰影也跟著輕顫。
氣氛又陷入一種微妙的凝滯。
遠處操場上傳來打籃球的聲音,砰砰砰的拍球聲,少年們跑動時的喊叫聲,還有裁判尖銳的哨聲。這些聲音都隔著一段距離,悶悶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墨玄放下水瓶,瓶底在石凳上輕輕一磕。
“你跟著我幹什麽?”他問。
語氣很平淡,就是隨口一問,沒什麽特別的意味。
陳安的身體卻猛地僵住了。
他抬起頭,眼鏡片後的眼睛飛快地瞥了墨玄一眼,又立刻垂下。嘴唇動了動,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我沒有……”
“從教室出來,”墨玄繼續說,聲音依舊平淡,“你就跟在我後麵。保持大概二十米的距離,走得很慢,中間停過兩次,一次是在樓梯拐角,一次是在食堂門口。”
陳安的臉色更白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手指絞得更緊,骨節都開始泛青。
墨玄看著他。
他在等。
等這個看起來怯懦得要命的同桌,能說出點什麽來。
等了幾秒鍾,陳安還是沒說話,隻是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裏去。
墨玄在心裏歎了口氣。
算了。
他站起身。動作牽扯到肋骨的傷,傳來一陣鈍痛。他眉頭都沒皺一下,拎起那瓶還剩大半的水。
“回教室吧。”他說,“下節課要開始了。”
說完,他轉身往教學樓方向走。
走了幾步,他聽見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很輕,很遲疑,但確實跟了上來。
他放慢了一點腳步。
陳安就跟在他身後三四米的地方,不遠不近。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小樹林,走過操場邊緣,重新回到教學樓。
上樓的時候,墨玄走在前麵。他能聽見身後陳安有些急促的呼吸聲,還有那雙舊帆布鞋踩在水泥樓梯上發出的輕微摩擦聲。
走到三樓走廊時,前麵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幾個男生簇擁著一個人,正從醫務室方向走過來。被簇擁在中間的那個,走路姿勢有點怪,兩條腿分得很開,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臉上表情像是剛吞了隻活蒼蠅。
是趙虎。
他換了條褲子,還是運動褲,但顏色不一樣。那張平時總是趾高氣揚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羞憤和惱怒,嘴唇抿得死緊,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旁邊那幾個男生,張浩和王磊也在,還有兩三個平時跟他混在一起的體育生。幾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張浩,看見墨玄的瞬間,眼神像刀子一樣剜了過來。
走廊裏本來還有幾個學生在走動,看到這陣仗,都下意識地往旁邊避了避,眼神裏帶著看好戲的興奮。
墨玄腳步沒停,繼續往前走。
趙虎也看見他了。
兩人在走廊中間打了個照麵。
墨玄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平淡地從趙虎臉上掃過,就像看一個路人。然後他腳步一拐,準備從旁邊繞過去。
“站住。”
趙虎的聲音響起來,沙啞,陰沉,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墨玄停下腳步,側過頭看他。
趙虎兩條腿分得很開地站著,雙手握成拳頭垂在身側,手背上青筋都爆出來了。他盯著墨玄,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
“周默。”趙虎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你他媽……”
他話沒說完。
因為墨玄身後,陳安也跟上來了。
陳安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裏撞上趙虎他們,腳步猛地頓住,身體瞬間繃緊,下意識地就往墨玄身後縮了半步,頭埋得更低,幾乎要把臉藏起來。
趙虎的視線掃過陳安,眼神裏的怒火更盛了。
“喲,”他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還帶了個跟班?”
他往前走了兩步——姿勢還是怪怪的,兩條腿分得很開——走到墨玄麵前,幾乎要貼到他臉上。
“行啊,周默,”趙虎壓低了聲音,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磨出來的,“長本事了。敢他媽陰老子?”
他身後的張浩和王磊也圍了上來,幾個人呈半包圍狀,把墨玄和陳安堵在了走廊中間。
氣氛一下子繃緊了。
遠處那幾個看熱鬧的學生,呼吸都放輕了,眼睛瞪得老大,生怕錯過一點細節。
墨玄站著沒動。
他看了一眼趙虎,又看了一眼他身後那幾個人,最後目光落在自己腳前的地麵上。
瓷磚很舊了,有很多劃痕和汙漬。靠近牆角的縫隙裏,長出了一小片深綠色的苔蘚。
“說話啊!”趙虎突然吼了一聲,聲音大得在走廊裏嗡嗡回響,“你他媽啞巴了?!”
他伸手就來抓墨玄的衣領。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墨玄校服領子的那一瞬間——
墨玄動了。
他動的幅度很小,隻是左腳向後撤了半步,身體隨之微微一側。趙虎的手擦著他的衣領滑了過去,抓了個空。
趙虎一愣。
他沒想到這個平時被他欺負慣了、連躲都不敢躲的慫包,居然敢躲。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在他抓空的瞬間,墨玄垂在身側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攏,以指代劍,快如閃電般在他伸出的手臂肘關節內側某處,輕輕一點。
這一點,沒有靈力灌注,純粹是技巧,是對人體筋絡關節薄弱處最精準的打擊。用的是巧勁,借的是對方前衝的力道。
“啊!”
趙虎隻覺得整條手臂瞬間一麻一酸,從肘關節到手腕,像是被高壓電打了一下,整條胳膊瞬間沒了力氣,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他悶哼一聲,踉蹌著後退了兩步,撞到了身後的王磊。
王磊趕緊扶住他:“虎哥?!”
趙虎臉色鐵青,左手捂著右臂肘關節,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他死死盯著墨玄,眼神裏的怒火幾乎要噴出來,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疑。
剛才那一下……太快了。
快到他根本沒看清墨玄是怎麽出手的。
而且,那種精準到可怕的角度和力道……這他媽是一個慫包能有的身手?
張浩也看出不對勁了,他往前一步,擋在趙虎前麵,惡狠狠地瞪著墨玄:“你他媽找死是吧?!”
說著就要揮拳。
“幹什麽呢?!”
一聲厲喝從走廊盡頭傳來。
所有人轉頭看去。
教導主任正站在辦公室門口,皺著眉頭往這邊看。他五十多歲,頭發花白,戴著一副金邊眼鏡,手裏拿著個保溫杯,臉色嚴肅。
“走廊裏吵什麽吵?!”教導主任走了過來,目光在幾個人臉上掃過,最後落在趙虎身上,“趙虎,你又惹事?”
趙虎咬著牙,沒說話。
張浩趕緊收回拳頭,臉上堆起笑:“沒有沒有,主任,我們就是……就是聊聊天。”
“聊天?”教導主任冷笑一聲,“聊天需要圍成一圈?需要動手動腳?”
他看了一眼趙虎那怪異的站姿,又看了一眼墨玄臉上還沒完全消退的淤青,眉頭皺得更緊了。
“趙虎,我警告你,”教導主任聲音嚴厲,“再讓我發現你欺負同學,下次就不是寫檢討這麽簡單了。聽見沒有?”
趙虎低著頭,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嗯”。
“還有你們,”教導主任又看向張浩和王磊,“都給我老實點。快上課了,趕緊回教室去!”
張浩和王磊連連點頭,扶著趙虎,灰溜溜地走了。
教導主任這才看向墨玄。
他的目光在墨玄臉上停留了幾秒,眼神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周默,”教導主任的聲音緩和了一些,“臉上的傷……要不要去醫務室再看看?”
墨玄搖了搖頭。
“那行,趕緊回教室吧。”教導主任又看了一眼一直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個球的陳安,“陳安也是。快上課了,別在走廊裏逗留。”
說完,他端著保溫杯,轉身回了辦公室。
走廊裏安靜下來。
那幾個看熱鬧的學生也散了,走之前還忍不住回頭多看兩眼,眼神裏的好奇都快溢出來了。
墨玄看了一眼陳安。
陳安還是低著頭,身體微微發抖,手指緊緊攥著書包帶子,指節都發白了。
“走吧。”墨玄說。
他轉身往教室方向走。
陳安跟在他身後,腳步還是那麽輕,那麽遲疑。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教室門口時,上課預備鈴正好響起。
教室裏已經坐了大半的人。看見他們倆進來,不少目光都投了過來,有好奇,有探究,有同情,也有那麽幾道幸災樂禍的。
墨玄沒理,徑直走到自己靠窗的座位坐下。
陳安也默默坐下,從書包裏拿出下節課要用的課本和筆記本,整整齊齊地擺在桌麵上,然後低下頭,盯著課本封麵,一動不動。
墨玄把手裏那瓶水放進抽屜。
指尖碰到抽屜裏的東西時,他動作頓了頓。
抽屜裏除了幾本書和卷子,還有一個東西。
一個用作業本紙包著的小包裹。
他拿出來,打開。
裏麵是幾塊獨立包裝的餅幹,最普通的牛奶味。還有一板藥,是治跌打損傷的膏藥貼。最下麵壓著一張紙條,字跡工整清秀,但寫得很小:
“傷……記得貼。餅幹……餓了可以吃。”
沒有署名。
墨玄拿著那張紙條,沉默了兩秒。
然後他轉過頭,看向旁邊的陳安。
陳安正低著頭,假裝在看課本,但墨玄能看見,他的耳根有點發紅。
“你放的?”墨玄問。
陳安身體一僵。
他慢慢抬起頭,眼鏡片後的眼睛飛快地瞥了墨玄一眼,又立刻垂下,點了點頭。
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嗯……”
墨玄看著他。
看了大概三秒鍾。
然後他收回視線,把餅幹和膏藥重新包好,放回抽屜裏。
“謝謝。”他說。
陳安沒說話,隻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上課鈴正式響起。
物理老師夾著教案走進來,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戴著一副老花鏡,說話慢條斯理。
“把書翻到第68頁,今天我們講電磁感應……”
墨玄攤開課本。
目光落在那些陌生的公式和圖示上,心思卻不在上麵。
他在想剛才走廊裏的事。
趙虎那一抓,他躲開了,還反擊了一下。用的隻是最基礎的擒拿技巧,連武功都算不上,更別提法術了。
但效果不錯。
至少讓趙虎暫時不敢再輕易動手。
問題是,這麽做會不會太顯眼了?
原來的周默是個慫包,是個誰都可以欺負的受氣包。現在他突然會躲、會反擊,還反擊得那麽精準……
別人會怎麽想?
墨玄皺了皺眉。
麻煩。
他不想引人注意。至少在弄清楚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麽回事、弄清楚怎麽恢複修為之前,他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關注。
可有些事,好像避不開。
就像剛才,趙虎那一抓,他要是不躲,就得挨揍。這具身體本來就弱,再挨一頓打,怕是真要躺幾天。
他不能躺。
他得盡快弄清楚狀況,盡快找到恢複修為的方法。
哪怕隻是一點點。
正想著,旁邊傳來一點細微的動靜。
墨玄側過頭。
陳安正低著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麽。他握筆的姿勢很標準,食指指腹壓在筆杆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墨玄注意到,他的手腕在微微顫抖。
不是寫字時那種自然的抖動,而是一種……像是在克製什麽、壓抑什麽的那種顫抖。
而且,他寫字的節奏很奇怪。
寫幾個字,停一下。再寫幾個字,又停一下。每次停頓的時候,他的呼吸都會變得稍微急促一些,然後又會強行平複下來。
墨玄目光落在他正在寫的筆記上。
是物理課的筆記,關於法拉第電磁感應定律的內容。字跡工整清秀,條理清晰。
但墨玄注意到,在筆記本頁麵的邊緣空白處,有一些極其細微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的小字。
那些字寫得太小,墨玄看不清具體內容。
但字的筆畫……很怪。
不像是漢字,也不像是英文。筆畫彎彎曲曲,有些地方還帶著奇怪的轉折和勾連。
有點像符文。
墨玄瞳孔微微收縮。
他收回視線,重新看向黑板。
物理老師還在慢悠悠地講著課,黑板上寫滿了公式和圖示。
教室裏很安靜,隻有老師講課的聲音,和學生們記筆記的沙沙聲。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但墨玄知道,有些事情,已經不對勁了。
他旁邊的這個同桌,這個看起來怯懦得要命、一天說不了三句話的陳安……
可能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窗外的陽光斜照進來,落在桌麵上,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
墨玄的影子端正地坐著。
陳安的影子……微微扭曲了一下。
像是水麵的倒影被風吹皺了,又很快恢複了平靜。
快得像是錯覺。
墨玄端起桌上那瓶水,喝了一口。
水已經不怎麽涼了,帶著塑料瓶被捂熱後特有的味道。
他放下水瓶,指尖在瓶身上輕輕敲了敲。
看來,得好好觀察一下這個同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