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餅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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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自習的鈴聲像把鈍刀子,一下下鋸著人的神經。
墨玄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裏轉著那支最普通的晨光中性筆。筆杆是透明的藍色,能看見裏麵墨芯的存量。他轉得很慢,筆在指尖保持著一個微妙的平衡,不疾不徐地旋轉,像是某種古老的儀軌。
他在觀察。
觀察這個叫陳安的同桌。
陳安今天來得比平時早一點。墨玄進教室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位置上了,正低著頭擦桌子。不是隨便抹兩下那種擦,而是很仔細地,先用濕抹布擦一遍,再用幹抹布擦一遍,邊邊角角都不放過。擦完桌子,他又開始整理抽屜,把書本按大小排列整齊,筆袋放在右上角四十五度角的位置,保溫杯放在左手邊,距離桌沿正好兩指寬。
一絲不苟。
甚至有點強迫症。
墨玄坐下的時候,陳安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沒抬頭,但擦桌子的動作明顯變快了,擦完最後一下,就把抹布疊成整齊的方塊,塞進書包側袋。然後拿出英語書,翻開到昨天學到的那一頁,開始默讀。
但他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墨玄注意到了。
不是冷的那種抖——教室裏暖氣開得很足,溫度不低。而是一種緊繃的、克製的顫抖,像是身體裏有什麽東西想衝出來,又被他死死壓住。
早讀開始後,陳安讀得很小聲,嘴唇幾乎不動。他坐得筆直,後背挺得有些僵硬,眼睛盯著課本,但墨玄能感覺到,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書上。
因為他的左手一直放在抽屜裏。
食指在抽屜底板上,無意識地劃著什麽。
不是亂劃。是有規律的,重複的筆畫。橫,折,豎,勾……像是在臨摹某個字,或者某個符號。
墨玄收回視線,看向自己的課本。
英語。陌生的字母,陌生的語法。他試著讀了兩句,舌頭打結。這具身體的記憶裏有關英語的部分很少,原主周默的英語成績常年徘徊在及格線邊緣,看到這些字母就頭疼。
墨玄放棄了。
他把課本合上,從抽屜裏拿出那個用作業紙包著的小包裹。打開,裏麵是那幾塊獨立包裝的餅幹,還有那板膏藥貼。
餅幹是最便宜的牌子,超市裏一大袋才賣十來塊錢。包裝紙上印著簡陋的牛奶圖案,生產日期是半個月前,保質期還有很久。
膏藥貼倒是正經藥店裏能買到的那種,活血化瘀,緩解疼痛。一板六片,塑封完好。
墨玄拿起一塊餅幹,撕開包裝。
餅幹是淺黃色的,表麵有細密的氣孔,散發著淡淡的奶香味。他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裏。
口感很普通。有點幹,有點甜,奶味是香精調出來的那種假滑感。但不算難吃。
他慢慢地嚼著,同時用餘光注意著旁邊的陳安。
陳安還在讀英語,但聲音更小了。他的左手還在抽屜裏劃著,動作快了一些,也更用力了一些。指尖和木板摩擦,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墨玄咽下餅幹,又掰了一塊。
就在這時,教室前門被推開了。
不是老師。是趙虎。
他換了一條寬鬆的運動褲,走路姿勢比昨天好了一點,但兩條腿還是分得有點開,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臉色很臭,眼睛底下有濃重的黑眼圈,像是昨晚沒睡好。
他一進來,教室裏的早讀聲就小了一半。
不少目光偷偷瞄過去,又趕緊收回來,假裝認真讀書。但那種想看熱鬧又不敢看的微妙氣氛,在空氣裏彌漫開來。
趙虎沒理會那些目光。他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在教室中間靠後的位置——重重地坐下,椅子腿和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
坐下後,他第一件事就是轉過頭,惡狠狠地瞪了墨玄一眼。
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
墨玄平靜地回看他,手裏還拿著半塊餅幹。
兩人對視了三秒。
趙虎先移開了視線。他咬了咬牙,轉回頭,從書包裏胡亂掏出一本書,摔在桌麵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早讀繼續,但氣氛明顯不一樣了。
墨玄吃完最後一口餅幹,把包裝紙疊好,塞進抽屜。然後他拿起那板膏藥貼,撕開塑封,取出一片。
膏藥貼是深褐色的,有股濃重的中藥味。他撩起校服下擺,看了看肋骨的位置。
淤青還在,顏色比昨天深了一些,從烏青變成了紫黑色,邊緣有點發黃。碰一下,鈍痛。
他撕開膏藥貼背麵的保護紙,把膏藥貼在淤青最嚴重的位置。藥貼接觸到皮膚的瞬間,傳來一陣溫熱的刺痛感,接著是中藥滲透的那種涼意。
貼好,他放下衣服。
旁邊的陳安,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了早讀。他低著頭,眼睛盯著自己的課本,但墨玄能感覺到,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這邊。
“謝謝。”墨玄說,聲音不大,剛好能讓陳安聽見。
陳安的身體僵了一下。
他沒抬頭,也沒說話,隻是輕輕搖了搖頭。然後他重新開始早讀,聲音比剛才更小了。
早自習下課鈴響的時候,墨玄起身去了趟廁所。
廁所在走廊盡頭,是老式的那種,瓷磚牆壁上滿是塗鴉和汙漬,空氣裏有股消毒水和尿騷味混合的刺鼻氣味。他走到最裏麵的小便池,解開褲子。
旁邊隔間裏有人在小聲說話。
“聽說了嗎?昨天趙虎在樓梯口……”
“看見了看見了!我手機裏還有視頻呢!”
“真他媽絕了,那劈叉,標準得能去考級……”
“周默那小子,是不是中邪了?”
“誰知道呢……反正趙虎這次丟人丟大了。”
“嘖嘖,你們說,周默會不會練過啊?”
“練個屁!就他那慫樣……”
聲音漸漸小了,然後是衝水聲,腳步聲。幾個人從隔間裏出來,看見墨玄站在小便池前,都是一愣,臉色瞬間變得尷尬,匆匆洗了手就跑出去了。
墨玄麵無表情地拉好拉鏈,走到洗手池前洗手。
水龍頭有點舊了,水流不大,還帶著鐵鏽味。他搓了搓手,抬頭看了一眼鏡子。
鏡子裏是周默的臉。淤青,憔悴,眼神平靜得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他看了三秒,然後關掉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轉身走出廁所。
回教室的路上,經過樓梯口。
那個昨天趙虎劈叉的地方,現在幹幹淨淨,瓷磚被擦得發亮,連那片水漬都不見了。但周圍路過的學生,經過這裏時都會下意識地多看兩眼,有的還會憋著笑小聲議論幾句。
墨玄腳步沒停。
走到教室後門時,他看見陳安正從裏麵出來,手裏拿著個空水杯,看樣子是要去接水。
兩人在門口打了個照麵。
陳安看見他,腳步猛地一頓,頭立刻低下,側身讓到一邊,貼著牆站著,像是要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墨玄看了他一眼,走進教室。
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聞到了一股很淡的味道。
不是汗味,不是洗衣粉味。
是一種……很清涼的、帶著點藥草苦味的香氣。像是薄荷,又比薄荷更沉一些,更涼一些。
墨玄腳步頓了頓。
他回過頭,陳安已經匆匆往飲水機方向走了,瘦削的背影在走廊裏顯得有些單薄。
那股味道還殘留在空氣裏,很淡,但很清晰。
墨玄皺了皺眉。
這味道……不像是高中生身上該有的。
他走回座位坐下,從抽屜裏拿出下節課要用的數學課本。攤開,目光落在那些複雜的公式上,心思卻不在上麵。
他在想剛才那股味道。
想陳安左手在抽屜裏劃的那些筆畫。
想他擦桌子時那種近乎強迫症的仔細。
想他遞水時手指的顫抖。
想他耳根發紅的模樣。
這個同桌……問題很大。
上課鈴響了。
數學老師是個中年男人,禿頂,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說話喜歡拖長音。今天講的是三角函數,sin、cos、tan,一堆符號和公式。
墨玄聽得頭疼。
這玩意兒比修真功法還難懂。功法至少講究個天地至理,陰陽調和,有內在的邏輯。這數學公式,純粹就是人類自己發明出來折磨自己的。
他試著理解了一下,放棄了。
反正這具身體的原主數學也不怎麽樣,考個三四十分是常態。他沒必要突然變成學霸,引人懷疑。
於是他開始繼續觀察陳安。
陳安數學好像還不錯。老師講的時候,他聽得很認真,時不時在筆記本上記幾筆。但他的握筆姿勢……很奇怪。
不是普通人那種三指握筆法。
而是食指伸直,壓住筆杆,拇指和中指從兩側夾住。這種握法寫字會很累,而且不好控製筆畫。
但陳安寫得很穩。
筆尖在紙上滑動,發出沙沙的輕響。他寫的字很小,但每個字都工整清晰,筆畫間的轉折幹淨利落。
墨玄的目光落在他正在寫的公式上。
sin(α+β=sinαcosβ+cosαsinβ
很普通的公式。
但陳安在等號後麵,無意識地加了一個點。
很小的一點,點在“sinαcosβ”的右上角。
像是某種標記。
或者說……像是符文中表示“陽”或“乾”的那個點。
墨玄眼神微凝。
他收回視線,看向黑板。
數學老師還在講台上滔滔不絕,粉筆在黑板上吱吱呀呀地寫著推導過程。
教室裏很安靜,隻有老師講課的聲音和學生們記筆記的沙沙聲。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但墨玄知道,有些事情,已經開始不對勁了。
下課時,數學老師布置了作業,是一張三角函數練習卷。教室裏響起一片哀嚎聲,學生們抱怨著題目太多太難。
陳安默默地把作業要求記在便簽紙上,然後把便簽紙貼在課本扉頁上。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動作很輕,很小心,像是怕驚擾到什麽。
墨玄看著他,突然開口:“昨天那道題,你會嗎?”
陳安愣了一下,抬起頭,眼鏡片後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茫然:“哪……哪道題?”
“數學卷子最後一道大題。”墨玄說,“林薇薇讓我寫的那道。”
陳安的臉色瞬間白了。
他嘴唇動了動,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我不會……”
“但你知道解法。”墨玄說,語氣很平淡,不是質問,就是陳述一個事實。
陳安的手指猛地攥緊了。
他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課本,不再說話。
墨玄也沒再追問。
他從抽屜裏拿出那張數學卷子——昨天林薇薇讓他寫步驟的那張。卷子已經很舊了,邊角卷起,上麵有不少塗改的痕跡。最後一道大題空著,隻有題目本身。
墨玄拿起筆,試著讀了一遍題目。
關於空間向量和立體幾何的,很複雜。他看了一遍,沒看懂。又看了一遍,還是沒看懂。
他把卷子推到陳安麵前。
“教我。”他說。
陳安身體僵住了。
他盯著那張卷子,像是盯著什麽洪水猛獸。手指緊緊攥著筆,指節泛白。
過了大概十秒鍾,他才慢慢伸出手,拿起卷子。
他看題的速度很快。眼睛掃過一遍,就開始在草稿紙上寫步驟。他寫字的速度也很快,但每一個步驟都寫得很清楚,邏輯嚴密,條理清晰。
寫完後,他把草稿紙推給墨玄。
墨玄看了一眼。
步驟寫得很好,每一步都有解釋,連輔助線該怎麽畫都標出來了。
“謝謝。”墨玄說。
陳安搖了搖頭,沒說話。他把卷子推回給墨玄,然後低下頭,繼續整理自己的東西。
但他的耳根又紅了。
這一次,紅得很明顯,連脖子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墨玄看著他,心裏那點懷疑越來越重。
這個同桌……到底是誰?
他為什麽懂那些奇怪的符文?
為什麽身上有那種清涼的藥草味?
為什麽對數學題這麽熟練,卻又裝出一副怯懦無知的樣子?
還有……他為什麽要幫自己?
墨玄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這件事,得慢慢來。
不能急。
他收起卷子和草稿紙,放進抽屜裏。然後他站起身,準備去食堂吃午飯。
走到教室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陳安還坐在座位上,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課本,一動不動。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但他整個人,卻像是沉在深水裏。
安靜,沉默,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墨玄收回視線,轉身走出了教室。
走廊裏很吵,學生們說說笑笑地往食堂方向湧。空氣裏彌漫著青春特有的躁動和活力。
但墨玄心裏很靜。
他在想,這個世界,可能比他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