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立朝持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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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加征遼餉的朝議,最終還是在崇禎皇帝焦灼的催促下召開了。並非所有官員都有資格參與此類核心議政,但作為工部都水司員外郎,且因近來在河工事務上屢有建樹,朱炎得以隨同本部堂官列席旁聽,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帝國最高決策層的討論。
    大殿之內,氣氛凝重。戶部尚書首先陳情,詳述國庫空虛、遼東餉銀告急的窘境,主張按舊例加征。兵部官員隨即附和,強調軍情緊急,刻不容緩。此言一出,不少官員,尤其是科道言官,紛紛出言反對,痛陳民間疾苦,認為再加征無異於竭澤而漁,恐生大變。雙方爭論激烈,言辭漸趨尖銳,卻多是空泛的道德指責或部門利益的爭執,缺乏切實可行的替代方案。
    龍椅上的崇禎皇帝麵色陰沉,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顯然對這般爭吵感到不耐。他的目光掃過工部尚書,沉聲道:“工部掌天下工程,耗費亦巨,於此加征之事,可有話說?”
    老尚書顫巍巍出列,無非是些“仰賴聖裁”、“臣部必當竭力節流”的套話。皇帝眉頭皺得更緊,目光似乎不經意地落在了隨侍在後的朱炎身上。
    “朱卿,”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與審視,“朕聞你於實務頗有見地,屢有建言。今日之事,關乎國本,你可有以教朕?”
    刹那間,殿內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朱炎身上。有好奇,有審視,更有不少是等著看這個年輕官員如何應對這道難題的冷眼。
    朱炎深吸一口氣,出列躬身,聲音清晰而沉穩:“陛下垂詢,臣不勝惶恐。臣位卑言輕,豈敢妄議大政?然陛下既以國事下問,臣謹以工部職司所及,略陳管見,伏乞聖裁。”
    他首先承認了遼東軍餉的緊迫性,“遼事孔棘,餉需浩繁,此確為眼前之大患。”此言先肯定了皇帝的憂慮,並未直接站在反對加征的對立麵。
    隨即,他話鋒一轉,但語氣依舊恭謹:“然,臣嚐聞,治國如治水,堵不如疏。加征之策,猶如築堤攔洪,雖解一時之困,然若民力已竭,猶不斷壘土加高,恐有潰決之虞。”
    他並未停留在比喻,而是迅速提出了具體建議:“臣愚見,或可於‘開源’、‘節流’、‘安撫’三端,同時著力,或可稍紓困境,兼固國本。”
    “其一,節流。”他看向工部尚書,恭敬地施了一禮,“臣部職在工程,敢請陛下明詔,暫緩一切非緊要之宮苑、陵寢、祠廟營造,集中物力財力,優先保障軍需與關乎民生之緊要河工。此省下之費,或可抵部分加征之數。”
    “其二,開源。”他謹慎地提出,“或可嚴查各地皇莊、官田及權貴隱占之田畝,核實其賦稅繳納;又或於運河、重要市鎮,整頓關榷,剔除中飽私囊之弊。如此,不增小民負擔,而國庫或可得益。”
    “其三,安撫。”這是他強調的重點,“若加征之策勢在必行,臣懇請陛下嚴諭各省督撫,加征之時,務必並行安民之政。嚴厲查處在加征過程中趁機盤剝、魚肉百姓之胥吏劣紳。同時,明發詔旨,向天下百姓陳說遼餉之不得已,並言明此乃暫時之策,待遼事稍緩,必當減免。如此,或可稍息民怨,防患於未然。”
    他的奏對,沒有空泛的道德指責,也沒有一味附和,而是提出了一個包含具體措施的綜合性方案,既有妥協(承認可能仍需加征),也有進取(要求權貴同樣承擔、整頓吏治),更有對民生的深切關注。尤其是“節流”從自身(工部)做起,“安撫”強調政策配套,顯得尤為務實和具有可操作性。
    殿內一時安靜下來。崇禎皇帝沉吟不語,目光深邃地看著朱炎。幾位閣老神色各異,有人微微頷首,有人不以為然。那位最初反對加征的禦史,此刻看向朱炎的目光也少了幾分敵意,多了幾分深思。
    最終,皇帝沒有立刻做出決定,隻是淡淡道:“眾卿所奏,朕已知之。退朝。”
    雖然沒有立即采納,但朱炎知道,自己的聲音已經傳遞上去,並且在皇帝和部分重臣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這番立論持正、不偏不倚、力求務實的表現,為他贏得了“立朝有體,建言有物”的評價。
    退朝後,徐博士派人送來二字評語:“得體。”
    沈文昭則在翰林院聽到風聲,私下對朱炎感歎:“朱兄今日殿前奏對,可謂膽識過人,情理兼備,弟佩服之至。”
    朱炎並未因此沾沾自喜。他清楚,這隻是開始,真正的博弈還在後麵。他立刻將朝議情況以密信告知商丘,提醒趙虎、張承業,無論朝廷最終決策如何,地方上胥吏趁機盤剝幾乎不可避免,要求他們借助民壯和士紳力量,嚴密監督,必要時可聯合其他州縣正派士紳,共同抵製過分攤派,務必穩住地方民心。
    同時,他指示猴子,信息網絡要加強對各地加征政策推行情況、民間反應以及吏治動向的收集,這關係到他的“安撫”之策能否得到驗證,也關係到天下的安穩。
    立於朝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朱炎深知,自己今日之言,或許能稍稍影響政策走向,減輕些許民間苦難,但也將自己進一步推到了風口浪尖。他必須更加謹慎,更加勤勉,既要持守為民請命之正心,也需懂得在權力格局中保護自己,積蓄力量。他的路,還很長。
    第三十二章權責漸握
    朝議之後,朱炎“立朝持正、建言有物”的名聲不脛而走。盡管加征遼餉的詔命最終還是頒行天下,內容與舊例相差無幾,並未完全采納朱炎的綜合方案,但皇帝在詔書中特意加入了“嚴禁胥吏趁機加派、苛虐小民”、“各地督撫需切實安撫,毋使生變”等語句,顯然受到了朱炎“安撫”之策的影響。這份隱隱的“知遇之恩”,讓朱炎在朝中的地位變得微妙而穩固。
    工部內部,吳郎中對他幾乎已是言聽計從,許多重要文書、議定事項都交由他把關。甚至連那位不太管事的尚書大人,在部務會議上也偶爾會征詢他的意見。朱炎並未因此跋扈,反而更加勤勉,處事愈發公允周全。他利用職權,開始係統地梳理都水司曆年積弊,尤其針對工程核算、物料采買等容易滋生貪腐的環節,製定了一係列更為明晰的規程和核查辦法,雖未大張旗鼓地整頓,卻也在潛移默化中收緊了口子,令司內一些心懷鬼胎之徒暗自收斂。
    他的京城小圈子“明理堂”,隨著他聲望的提升,吸引力與日俱增。如今,參與其中的已不僅限於中低級官員,甚至有一兩位不得誌的翰林、科道官員也悄然加入。聚會的內容也愈發深入,開始秘密探討一些更為尖銳的議題,例如衛所製度的崩壞根源、如何有效遏製宗室祿米對財政的拖累等。朱炎依然是靈魂人物,他引導討論,歸納總結,並開始有意識地將自己對於製度改良、技術革新的一些係統性思考,以“假設”、“推演”的方式,零星地灌輸給這些核心成員,慢慢凝聚共識,培養未來的班底。
    信息網絡的作用愈發凸顯。猴子不僅負責傳遞消息,更開始按照朱炎的指示,嚐試進行一些初步的“專項調查”。例如,針對朱炎懷疑的漕運環節貪墨問題,猴子通過車馬行的關係,暗中記錄了某些閘口過往船隻的數量、時間與官方記錄之間的差異;又或是收集各地推行遼餉加征的具體情況、民間真實反應以及地方官的應對策略。這些經過初步處理的信息,為朱炎的決策和建言提供了堅實的事實依據,使他在紛繁複雜的朝局中,往往能比別人看得更遠、更清。
    然而,地位的提升也帶來了新的挑戰和覬覦。這一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來訪——司禮監隨堂太監王德化的一名幹兒子,王瑾。王瑾在內官監當差,雖職位不高,但因其“幹爹”的地位,在宮中頗有能量。他來訪的名義是“慕朱大人清名”,實則言語間多有試探,隱隱透露出若能得朱炎在工部工程方麵“行些方便”,日後宮中必有回報之意。
    麵對這來自宦官係統的拉攏,朱炎心中警鈴大作。他深知宦官勢力盤根錯節,與之過從甚密固然可能獲得一時便利,但更容易清白受損,甚至成為黨爭的犧牲品。尤其是這位王德化,在曆史上並非正麵角色。他當即神色一正,言辭懇切而又不失恭敬地回應:“王公公厚愛,下官感激不盡。然工部事務,關乎國計民生,皆有法度章程可循。下官唯知恪盡職守,秉公辦理,實不敢以私廢公,有負聖恩與朝廷托付。”他態度堅決,但語氣謙和,並未直接得罪對方,隻以“恪守法規”為由婉拒。
    王瑾碰了個軟釘子,麵上雖仍帶笑,眼神卻冷了幾分,敷衍幾句便告辭而去。朱心知此事未必能善了,立刻將情況秘密告知了徐博士。徐博士回信隻讓他“持身以正,靜觀其變”,並隱約提示,宮中並非鐵板一塊,亦有正直之人,不必過於擔憂。
    此事給朱炎提了個醒,他的崛起已然觸及了一些人的利益,或者引起了某些勢力的注意。他更加注重自身的言行舉止,所有公文往來、人際交往皆合規中矩,不留任何把柄。同時,他指示猴子,信息網絡要加強對宮中動向、特別是與工部事務相關的宦官勢力的信息收集,做到未雨綢繆。
    家鄉方麵,趙虎來信匯報,由於朱炎的預警和他們在地方的提前準備,歸德府在推行遼餉加征時,吏治相對清明,民怨較小,他麾下的民壯甚至還協助官府維持了秩序,防止了幾起可能的騷亂。這使得朱炎在家鄉的聲望更是如日中天。張承業則來信提及,河南局勢持續惡化,流寇活動頻繁,暗示朱炎是否考慮動用朝中關係,爭取外放,回鄉掌權,以便更好地應對亂局。
    朱炎看著來信,沉思良久。外放掌握實權,尤其是家鄉的父母官,無疑能更直接地保護根基、施展抱負。但時機是否成熟?他在京中剛剛站穩腳跟,布局尚未完成,貿然請調,恐非良策。他回信給張承業,分析了京中形勢與自身處境,認為眼下仍需在京中積累人望、穩固地位,以待更大機遇。同時,他要求趙虎等人,繼續加強自身力量,但切記韜光養晦,不可過於張揚,成為眾矢之的。
    權責愈重,如臨深淵。朱炎感到自己手中的力量在不斷增長,但需要平衡和顧忌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他像一位技藝日益精湛的舵手,駕駛著不斷壯大的航船,在明末這片暗礁密布、風高浪急的權力海洋中,小心翼翼地調整著方向,既要抓住順風加速前行,更要時刻警惕水下潛藏的危機。他的目標,始終是那遙遠而堅定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