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豫州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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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年的深秋,北京城已染上寒意,而來自河南的告急文書,更讓朝堂上下如墜冰窟。奏報稱,流寇“闖王”高迎祥、“八大王”張獻忠等部匯合,擁眾數十萬,打破官軍數道防線,已深入河南腹地,連克數縣,兵鋒直指開封府,其遊騎甚至已出現在歸德府(商丘)邊境。中原震動,漕運命脈及岌岌可危。
    朝堂之上,一片混亂。兵部官員疲於調兵遣將,但可用之兵捉襟見肘;戶部為籌措糧餉焦頭爛額;言官們則紛紛上疏,指責督撫無能,要求嚴懲敗軍之將。恐慌與指責彌漫在空氣之中,卻鮮有人能提出切實可行的應對之策。
    在此背景下,朱炎保持了異乎尋常的冷靜。他深知,這是危機,也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機遇——一個能夠離開京城政治漩渦,親臨地方執掌實權,真正實踐自己“經世致用”、“固本培元”理念的機遇。目標,正是他的家鄉,河南。
    他沒有貿然上疏請纓。首先,他通過猴子的信息網絡,獲得了比官方文書更詳盡、更快速的河南戰報和地方情報,對流寇的動向、官軍的虛實、地方的恐慌以及自家民壯的狀況了如指掌。他知道,趙虎和張承業等人組織的民壯聯防體係,在初期的小規模衝突中展現了一定的韌性,但麵對數十萬流寇主力,無疑是以卵擊石,急需強有力的統一指揮和外部支援。
    其次,他秘密聯絡了“明理堂”的核心成員以及徐博士等支持者,分析局勢,統一認識。他們一致認為,河南若失,則漕運中斷,京師震動,大局將不可收拾。必須派一員幹練大臣,統籌河南軍政,尤其要倚重和整合各地自保的士紳力量。而朱炎,籍貫河南,熟悉地方,在京以幹練務實著稱,且在家鄉擁有深厚的民意基礎和一支初步成型的力量,無疑是合適人選之一。
    然而,阻力同樣巨大。漕運利益集團及部分與朱炎有隙的官員,絕不會願意看到他手握一方軍政大權。宮中宦官,如王德化之流,也可能因舊怨進獻讒言。
    朱炎采取了雙管齊下的策略。
    明線上,他數次在禦前會議及部院協商時,針對河南局勢提出具體建議。他不再空談大道理,而是基於翔實的情報,指出流寇雖眾,然其後勤補給困難,內部派係林立,若能穩固要點,堅壁清野,重用地方鄉勇配合官軍,並非沒有勝算。他特別強調了歸德府作為漕運咽喉和豫東門戶的重要性,暗示此地若有失,後果不堪設想。這些務實且內行的分析,給焦頭爛額的皇帝和閣臣留下了深刻印象。
    暗地裏,他讓徐博士等人,在士林和清流中散布輿論,強調“欲平豫亂,非知豫情、得豫心者不可”,並隱隱點出朱炎在家鄉的聲望和其編練民壯的成功經驗。同時,他授意張承業、王員外等河南士紳領袖,聯名向朝廷上“萬民折”(雖誇張,但代表了地方呼聲),泣陳家鄉危難,懇請朝廷派遣像朱炎這樣“知兵事、通民情、有擔當”的鄉賢回豫,以安民心,以保桑梓。
    最關鍵的一步,來自朱炎自己。他寫了一份極其懇切而又充滿智慧的《請纓疏》。在疏中,他首先痛陳河南糜爛、君父憂勞,表達了“臣雖愚鈍,願效死力”的決心。隨後,他並未直接要求高位,而是以“熟悉地方情弊”為由,自請“以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銜,赴河南觀風整飭,協調官民,安撫地方,並為大軍籌措糧秣、提供向導”。這個請求,巧妙地避開了直接爭奪巡撫、總督等顯赫職位的鋒芒,顯得謙遜而務實,但其“協調官民”、“籌措糧秣”的職責,實際上已涵蓋了極其重要的權力。
    奏疏呈上,恰逢皇帝對前線將領連連敗退、內部推諉扯皮極度失望之時。崇禎皇帝反複閱讀了朱炎的《請纓疏》,又聯想到他之前的《淮安獻策》和在工部的卓異表現,尤其是其背後隱約傳來的河南士民呼聲,終於做出了決定。
    數日後,中旨下發:升朱炎為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正三品),賜尚方劍,巡撫河南地方,提督軍務,兼理糧餉。旨意中特別強調,“許其便宜行事,河南文武官員悉聽節製”,並命其“速往任所,殄滅狂寇,安撫百姓,保漕運無虞”。
    這道旨意,賦予了朱炎在河南前所未有的巨大權力,集軍政、監察、財政大權於一身,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
    消息傳出,朝野震動。支持者歡欣鼓舞,認為豫事或有轉機;反對者則暗自咬牙切齒,卻因聖意已決,且局勢危殆,暫時不敢公然反對。
    朱炎接旨,心中並無太多喜悅,唯有沉甸甸的責任。他知道,這是皇帝在危難之際的孤注一擲,也是對他能力的終極考驗。成功,則海闊天空,擁有了實踐理想的基地;失敗,則萬劫不複。
    他立刻開始緊張的籌備。辭別徐博士時,老臣隻贈一言:“此去,乃真戰場,望爾不忘初心,善用其權,善保其身。”他精簡行裝,隻帶“整改協理辦公所”的核心班底以及猴子等絕對心腹,並傳令趙虎,派出精銳民壯前來接應。
    離京那日,秋風蕭瑟。朱炎回頭望了一眼巍峨的北京城,然後毅然轉身,向南而行。他知道,前方的豫州大地,正風雨如晦。而他,將攜帶著來自未來的靈魂與數年積累的權柄、人脈和理想,去投身於這場決定無數人命運,也決定大明國運的滔天巨浪之中。
    第四十章開封抉擇
    崇禎十年的冬日,寒風裹挾著戰火的氣息,席卷了整個豫東平原。朱炎一行輕騎簡從,在趙虎派出的精銳民壯接應下,避開流寇大隊人馬,悄然抵達已是人心惶惶的歸德府城(商丘)。他沒有舉行盛大的接任儀式,甚至沒有第一時間進入巡撫行轅,而是在趙虎、張承業等人的引導下,直接登上了曆經加固的商丘城牆。
    目光所及,城外田野蕭瑟,村莊殘破,流民哀鴻遍野,遠處天際線上,偶爾可見流寇遊騎卷起的煙塵。城內,雖因民壯體係得力尚算安定,但恐慌的情緒依舊彌漫。朱炎麵色沉靜,心中卻波濤洶湧。這不再是案牘上的規劃,不再是朝堂上的爭論,而是真真切切、關乎數十萬生靈存亡的現實。
    巡撫衙門的簽押房內,連夜燈火通明。朱炎召集了歸德府現存的主要文武官員、趙虎等民壯首領以及張承業、王員外等士紳代表。他沒有聽取冗長而無用的匯報,而是直接拋出了三個問題:流寇主力確切位置與動向?城內糧秣、軍械、丁壯實數?周邊州縣狀況及可聯絡的官軍、鄉勇情況?
    得益於猴子信息網絡的前期工作和趙虎等人的實地探查,關鍵數據迅速匯總到朱炎麵前。情況比朝廷文書所述的更為嚴峻:流寇高迎祥、張獻忠等部主力約二十萬,已合圍開封府城,正日夜猛攻;另一支偏師約五萬人,由“闖塌天”劉國能率領,已攻陷歸德府西邊的杞縣、睢州,兵鋒距商丘已不足百裏。而歸德府城內,官軍不足三千,且士氣低落;趙虎麾下民壯經過擴編,堪戰者約四千;存糧僅夠全城軍民月餘之用。
    是守是退?是戰是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年輕的巡撫身上。
    朱炎沒有猶豫,他做出了第一個重大決策:堅守商丘,屏障漕運,伺機破敵。
    理由清晰而堅定:“開封乃中原腹心,朝廷必救。然若商丘失守,流寇便可長驅南下,截斷漕運,則開封不攻自危,京師震動。此地,乃必守之地!”他環視眾人,聲音沉穩有力,“我軍雖寡,然城防已固,民心可用。流寇雖眾,然頓兵堅城之下,補給困難,且分兵四處,其勢難久。我軍以逸待勞,並非沒有勝算。”
    他隨即頒布了一係列命令,展現出與其年齡不符的老練與果決:
    整合力量,統一指揮。宣布所有官軍、民壯、衙役乃至丁壯,統一由巡撫衙門節製。任命趙虎為守城副總兵,統轄所有民壯及部分官軍,負責城防具體事務;擢升張承業為參軍,負責文書、協調及糧秣分配;王員外等士紳則負責組織民夫、籌措部分錢糧。
    堅壁清野,鞏固城防。立即派出騎兵,護送城外百姓攜糧入城,無法攜帶的糧草一律焚毀,水井填塞,不給流寇留下任何補給。同時,征發全城工匠、民夫,連夜加固城牆,設置更多擂石、滾木,檢查火炮火銃。
    主動出擊,挫敵鋒銳。他否決了單純死守的建議。在流寇偏師劉國能部前鋒抵達商丘城外、立足未穩之際,他親自披甲,命趙虎挑選一千五百名最精銳的民壯和五百騎兵,趁夜色悄然出城,突襲敵營。此戰,朱炎並未親臨矢石,而是坐鎮城頭,以燈旗指揮。他運用簡單的步騎協同和迂回包抄戰術,這些在現代軍事常識中基礎的戰法,在明末卻顯得頗為有效。民壯們保家衛土,士氣高昂,加之熟悉地形,一場夜襲,竟將來犯的數千流寇前鋒殺得大敗,焚毀其部分糧草,擒斬甚眾。
    情報先行,惑亂敵心。他充分利用猴子的信息網絡,不僅探查流寇動向,更派人潛入流寇控製區,散布“開封援軍即至”、“官軍欲斷其歸路”等謠言,並刻意放大劉國能部初戰失利的影響,製造其內部猜忌。
    初戰告捷,極大地鼓舞了商丘軍民的士氣。朱炎的威信瞬間樹立起來。然而,他深知這隻是開始。劉國能主力仍在,開封危局未解。他連夜書寫奏章,向朝廷緊急求援,並詳細陳述了商丘戰況及自己的部署,強調守住商丘對保住漕運、策應開封的戰略意義。同時,他以巡撫名義,向周邊尚未陷落的州縣發出檄文,要求他們向商丘靠攏,並提供糧草支援。
    站在商丘城頭,望著遠方敵軍營地連綿的燈火,朱炎握緊了手中的尚方劍。這是他穿越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執掌生死,駕馭戰爭。知識的優勢、多年的布局,在此刻化為冰冷的決策和滾燙的鮮血。他不再隻是一個擁有現代靈魂的旁觀者,而是深深卷入並試圖改變這段慘烈曆史的參與者。開封城的命運,中原的戰局,乃至大明的國運,都與他接下來的抉擇息息相關。
    寒風吹動他的披風,獵獵作響。第四十章,就在這戰雲密布、生死一線的緊張氛圍中,緩緩合上。更大的考驗,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