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京華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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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炎的《淮安獻策》如同一聲驚雷,在沉寂已久的崇禎朝堂炸響。通政司將這份厚厚的奏章呈遞禦前後,皇帝於文華殿閉門獨覽竟日,隨後便召集閣臣、六部尚書及都察院、科道重要官員進行密議。盡管內容未曾公開,但“朱炎”二字以及“漕運”、“衛所”、“海防”等關鍵詞,已足以在消息靈通的京城官場掀起巨大波瀾。
各方反應迅疾而迥異。
以漕運總督、沿線部分州縣官員及背後利益集團為代表的既得利益者,對朱炎恨之入骨。奏章中揭露的弊案和提出的改革措施,直指他們的命脈。一時間,彈劾朱炎“年少輕狂、苛察邀功、擾亂成法、動搖國本”的奏疏雪片般飛向內閣和司禮監。有人攻擊他巡察期間“擅權專斷、淩辱地方”;有人質疑他奏章中的數據“誇大其詞、危言聳聽”;更有人隱晦地暗示他結交內侍(指之前王瑾之事)、圖謀不軌。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都察院和六科廊中,一批以清流自居、素來與漕運利益集團無涉的年輕言官,在仔細打聽到奏章部分內容後,卻對朱炎大加讚賞。他們紛紛上疏,支持朱炎“剔弊興利”、“振刷積腐”的主張,稱讚其“忠勤體國、見識卓遠”,與攻擊者展開了激烈的筆墨官司。朝堂之上,圍繞著朱炎的奏章,無形中形成了支持與反對的兩派,爭論不休。
身處漩渦中心的朱炎,此時已悄然返回京城。他沒有立刻回到工部衙門,而是先閉門謝客,僅與徐博士及“明理堂”核心成員進行了小範圍溝通。徐博士告誡他:“風浪已起,當以靜製動。陛下聖心獨斷,非浮議可移。”“明理堂”成員則紛紛為他分析朝中各方勢力動向,出謀劃策。
朱炎沉心靜氣,對所有的攻擊和讚譽都保持沉默,既不辯解,也不邀功。他深知,最終的裁決權在皇帝手中。他按部就班地回到工部履職,對待上司同僚依舊謙和有禮,處理公務依舊勤勉細致,仿佛外間的風波與他無關。他甚至主動找到那位曾來核查火器檔案的錦衣衛軍官,將巡察途中收集到的關於衛所武備廢弛、特別是火器管理混亂的一些補充證據交出,以示自己一心為公,毫無私念。
這場爭論持續了半月有餘。終於,一道中旨(不經內閣票擬,由皇帝直接下達的命令)下發至工部及相關部門,對《淮安獻策》做出了初步回應:
皇帝首先肯定了朱炎“不避艱險,悉心體察,所奏諸多切中時弊”,對其忠誠與才幹表示讚賞。隨後,決定采納奏章中的部分建議:
責令戶部、工部會同漕運總督,重新核定漕糧損耗標準,嚴查沿途盤剝,並準在部分河段試行“漕船承包法”。
命兵部核查山東、南直隸沿海衛所屯田及軍備情況,限期整頓,並著令加強烽堞預警。
對於吏治考核標準調整及利用商人探查海疆等更敏感的提議,則留中不發,未置可否。
同時,皇帝以“勇於任事,才堪大用”為由,加朱炎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銜(正四品),仍兼工部郎中,命其“總攬整改事宜,協理相關部院落實前議諸策”。
這道旨意,無疑是一場巨大的勝利。雖然最核心的製度性改革建議未被立即采納,但皇帝用加官晉爵和賦予實權的方式,明確表達了對朱炎的支持和信任。這意味著朱炎不僅成功地在工部站穩了腳跟,更獲得了超越本部事務、介入漕運、軍備整頓的權限,其影響力已擴展到整個帝國的經濟命脈和部分國防領域。
消息傳出,支持者歡欣鼓舞,反對者則暫時偃旗息鼓,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攻擊。朱炎依舊保持著冷靜。他深知,皇帝的信任基於他的能力與“有用”,而非無條件的寵信。加授的職權既是機遇,更是燙手的山芋。漕運、衛所利益盤根錯節,改革必然觸動無數人的奶酪,未來的阻力隻會更大。
他首先在工部內部進行了調整,將都水司日常事務更多地交由得力下屬處理,自己則抽出精力,組建了一個小而精幹的“整改協理辦公所”,從工部、戶部乃至都察院抽調了一些與他理念相近、精通業務的幹吏,專門負責推動漕運、衛所相關整改措施的落實。
他也沒有忘記家鄉。升任右僉都禦史的消息傳回商丘,趙虎、張承業等人振奮不已。朱炎去信,一方麵告誡他們不可借勢張揚,另一方麵,則指示他們可以借此聲望,進一步整合歸德府乃至豫東地區的士紳力量,將民壯聯防體係向外擴展,形成一個更龐大的地方自保網絡,以應對日益迫近的流寇主力威脅。
站在新的權力台階上,朱炎眺望著紫禁城層層疊疊的殿宇。京華的波瀾暫時平息,但他知道,水下潛藏的暗流從未停止湧動。他憑借《淮安獻策》和皇帝的賞識,成功地撬動了僵化的局麵,為自己贏得了更大的舞台。然而,前方的道路依然布滿荊棘,他需要運用更高的智慧、更縝密的謀劃和更堅定的意誌,才能在這末世王朝的驚濤駭浪中,駕馭好自己這艘不斷壯大的航船。
第三十八章權樞暗立
加授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對朱炎而言,絕不僅僅是品級的提升和虛銜的榮耀。這意味著他擁有了監察之權,可以風聞奏事,參與考察官吏,其影響力開始真正觸及人事與法紀的核心領域。他依舊兼職工部郎中,使得他能夠將實務操作與監察權結合,形成了獨特的“技術官僚加監察官”的雙重身份,在明末官場中顯得尤為特殊。
他沒有急於利用新職權大刀闊斧地彈劾攻訐,那隻會讓自己再次成為眾矢之的。他的首要目標,是穩妥地落實《淮安獻策》中已獲皇帝首肯的部分,並借此鞏固自己的權力基礎。
他在工部內部設立的“整改協理辦公所”迅速運轉起來。這個小小的機構 bypass了許多常規流程,直接對朱炎負責。他從中下級官員中選拔了幾名精通算學、熟悉漕務或工程、且背景相對幹淨的幹吏,賦予他們實權,專門負責與戶部、漕運衙門對接,核算新定的漕糧損耗標準,並監督“漕船承包法”在試點河段的推行。他給予這些人充分的信任和發揮空間,但要求所有決策和數據都必須留有記錄,經得起核查。很快,這個高效、專業的小團隊就在繁瑣的官僚體係中撕開了一道口子,開始實質性地推動變革,也為朱炎贏得了一批有能力、有抱負的基層追隨者。
與此同時,他謹慎地使用著都察院的權力。他沒有廣泛彈劾,而是選擇了兩個典型案件。其一,是彈劾一名在漕運改製中陽奉陰違、試圖阻撓的運河鈔關禦史(正七品),證據確鑿,一擊即中,迅速將其革職查辦。此舉既清除了改製的障礙,也向外界昭示了他手握的監察利劍並非裝飾。其二,他卻出人意料地保護了一位因嚴格執法、觸怒當地豪強而被誣告的知縣。朱炎通過猴子的信息網絡核實了情況,利用僉都禦史的身份,在考核中為其仗義執言,使其得以留任並稍作提拔。這一貶一褒,清晰地傳遞出他的用人標準:務實、清廉、勇於任事者受賞;因循苟且、阻撓新政者受罰。此舉不僅贏得了部分清廉官員的好感,也開始在官場中樹立起一種新的風氣導向。
“明理堂”的聚會,如今已轉移到朱炎購置的一處更為隱秘的外宅。參與者的層次更高,討論的議題也更為核心。他們開始係統地研討朱炎提出的各類改革構想,從漕運延伸到賦稅、兵製,甚至秘密探討了“限田”、“抑製宗室祿米”等敏感話題。朱炎將這裏視為未來政策製定的“智庫”和高級幹部的“搖籃”,他在這裏播撒思想的種子,觀察並培養著未來能夠獨當一麵的人才。沈文昭偶爾來訪,談及翰林院中對朱炎近來舉措的議論,言語間已帶上了幾分難以掩飾的羨慕與距離感,朱炎隻是淡然處之。
然而,權力的擴張也帶來了更深的忌憚。宮中傳出風聲,司禮監太監王德化在一次伺候皇帝時,似是不經意地提及“朱僉都近來權柄日重,結交朝士,恐非人臣之福”。這話極其陰險,直接觸及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經——結黨。
朱炎聞訊,心中凜然。他立刻采取了兩項行動。首先,他主動向皇帝呈遞了一份《自陳疏》,詳細匯報了“整改協理辦公所”的工作進展、人員構成及所有決策記錄,強調一切皆在法規框架內,為公不為私,並懇請皇帝隨時派員核查。其次,他減少了“明理堂”聚會的頻率,並將議題嚴格限製在經義學術和部務探討範圍內,暫時擱置了那些過於敏感的政治議題,以示絕無結黨之心。
崇禎皇帝對朱炎的《自陳疏》不置可否,既未讚揚其坦蕩,也未追究其“結黨”之嫌,隻是照例批示“知道了”。但那股針對朱炎的陰風,卻悄然平息了下去。徐博士私下讓人帶話:“聖心默許,然需常懷惕厲。”朱炎明白,皇帝需要他這把刀來切割腐肉,但又時刻提防著刀鋒傷及自身。他必須永遠表現得“有用”且“可控”。
在此期間,河南局勢急劇惡化。大規模流寇突破官軍圍堵,兵鋒直指豫東。商丘危在旦夕。趙虎、張承業連發數信告急。朱炎知道,他等待已久的時機,或許就要到了。他一方麵密令趙虎,依托已建立的民壯體係和聯防網絡,堅壁清野,穩守待援,絕不可浪戰;另一方麵,他開始在朝中積極活動,借助徐博士和“明理堂”成員的人脈,放出風聲,強調河南局勢之危急,以及地方士紳自保力量之可貴,為他自己可能的下一步行動,鋪墊輿論。
權樞已立,暗流更急。朱炎站在自己編織的權力網絡中心,感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推力和拉力。他深知,自己已不再是那個可以悄然布局的旁觀者,而是深深嵌入了明末政治棋局的博弈者。下一步,是繼續在中樞運籌,還是親赴險地,執掌一方?他需要做出抉擇,而這個抉擇,將極大地影響他,乃至這個帝國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