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八魯灣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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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續的襲擾與焦土策略,像不斷收緊的絞索,勒得南下大軍有些喘不過氣。士兵們的臉上寫滿了疲憊與壓抑的怒火,渴望一場真正的、能夠直麵敵人的戰鬥,哪怕血流成河,也好過在這無邊的空曠與陷阱中被動消耗。
終於,斥候帶來了不一樣的消息。一支規模可觀的花剌子模軍隊,在名為八魯灣的地區集結,扼守住了通往南方富庶腹地的要衝。他們不再躲藏,而是亮出了旗幟,擺出了決戰的姿態。
消息傳開,軍營中彌漫的焦躁瞬間被一種近乎狂熱的戰意取代。連日來的憋悶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命令層層下達,大軍開始迅速向八魯灣方向機動,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
巴特爾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氣氛的變化。蘇赫隊長眼中重新燃起了久違的銳利光芒,連灰耳似乎也感應到大戰將臨,變得興奮不安,不斷噴著鼻息,蹄子有力地踏擊著地麵。巴根默默地檢查著每一支箭矢的尾羽,臉上的傷疤在躍動的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他們日夜兼程,終於在一個清晨,抵達了八魯灣外圍。眼前是一片相對開闊的河穀地帶,遠處,花剌子模軍隊的營寨依山傍水,連綿不絕,飄揚的旗幟上繡著陌生的紋章。與訛答剌那高大的城牆不同,這裏的敵人將營寨布置得頗具章法,壕溝、柵欄、望樓一應俱全,顯然做好了野戰防禦的準備。
蒙古大軍沒有立刻發起進攻,而是在對方弓箭射程之外開始紮營,構建自己的工事。一種大戰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平靜籠罩著整個河穀。雙方無數的目光隔空交織,空氣中仿佛有電光在無聲碰撞。
巴特爾所在的千人隊被部署在右翼的前沿位置,任務是警戒並隨時準備策應主力進攻。他騎在灰耳背上,能清晰地看到對麵營寨中晃動的身影,聽到隨風隱約傳來的、異族語言的呼喝聲。這就是劄蘭丁的軍隊?他終於要麵對這個讓大軍吃了不少苦頭的對手了。
沒有多餘的等待。第二天拂曉,低沉的號角便撕裂了黎明的寂靜。蒙古軍隊如同蘇醒的巨獸,開始向花剌子模的營寨緩緩逼近。首先發威的是位於中軍後方的回回炮,巨大的砲石帶著恐怖的呼嘯,劃破晨空,砸向對方的營寨柵欄,激起一片煙塵和木屑。
然而,花剌子模軍隊顯然有所準備,他們的營寨布置巧妙地利用了地形,砲石的破壞效果不如預期。緊接著,密集的箭雨從蒙古陣中升起,如同飛蝗般落向敵營。幾乎同時,對方的營寨中也射出了同樣密集的箭矢,進行還擊。
箭矢的破空聲、砲石的轟鳴聲、中箭者的慘叫聲……瞬間將寧靜的河穀變成了殺戮的戰場。巴特爾緊握著弓,手心微微出汗,但他和右翼的騎兵們依舊按兵不動,等待著命令。
正麵,蒙古步兵開始頂著盾牌,冒著箭雨,向花剌子模的營寨發起了第一波衝擊。戰鬥瞬間進入了白熱化。彎刀與長矛碰撞,呐喊與嘶吼交織,鮮血很快染紅了營寨前的土地。
就在正麵戰況膠著之際,花剌子模營寨的側翼突然洞開!大隊的重甲騎兵,如同決堤的洪流,咆哮著衝了出來!他們的目標,直指蒙古軍隊看似薄弱的左翼!
“左翼求援!”傳令兵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傳來。
蘇赫隊長毫不猶豫,立刻舉起彎刀:“右翼前鋒,隨我截擊!”
命令下達,巴特爾一夾馬腹,灰耳如同離弦之箭般衝出!右翼的數千騎兵緊隨其後,如同一柄巨大的彎刀,橫向切向那支試圖包抄左翼的花剌子模重騎兵。
馬蹄聲如同雷鳴,震得大地都在顫抖。雙方騎兵的速度都快到了極致,距離在呼吸間迅速縮短。巴特爾甚至能看清對麵重甲騎兵麵甲下那雙冰冷而狂熱的眼睛,能看到他們手中高舉的、閃爍著寒光的騎槍。
“放箭!”
在即將接觸的最後一刻,蘇赫發出了命令。蒙古騎兵展現了他們賴以成名的騎射技藝,一片密集的箭雨潑灑向迎麵衝來的重甲洪流。不斷有花剌子模騎兵中箭落馬,但更多的依舊憑借著厚重的鎧甲,悍不畏死地衝了上來!
下一刻,兩支洪流猛烈地撞擊在一起!
人仰馬翻!
巨大的衝擊力讓巴特爾感覺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灰耳發出一聲痛苦的嘶鳴,憑借著出色的平衡勉強站穩。巴特爾根本來不及思考,完全是憑借本能,揮動彎刀格開一柄刺來的騎槍,反手一刀劈在對方馬匹的脖頸上。溫熱的馬血噴濺而出,戰馬哀嚎著倒地,將背上的騎士甩飛出去。
周圍瞬間變成了混亂的漩渦。金屬的碰撞聲、骨骼的碎裂聲、垂死的哀嚎聲、戰馬的悲鳴聲……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衝擊著耳膜。巴特爾瘋狂地揮舞著彎刀,格擋,劈砍,感覺自己像狂風暴雨中的一片樹葉,隨時可能被撕碎。
他看到了巴根,那個疤臉老兵,如同瘋虎般左衝右突,彎刀每一次揮出都必然帶起一蓬血雨,但他身上也瞬間添了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他看到了蘇赫隊長,在亂軍中依舊保持著冷靜,不斷發出短促的命令,試圖穩住陣型。
一個花剌子模重騎兵挺著長矛,直直向巴特爾衝來!那騎士身材高大,鎧甲精良,眼神如同鷹隼。巴特爾甚至能感受到對方長矛破空帶來的勁風!
躲不開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旁邊猛地撞過來一匹戰馬,是蘇赫!他用盡全力撞偏了那名重騎兵的馬頭,同時彎刀精準地劈在了對方持矛的手臂上!
重騎兵慘叫一聲,長矛脫手。巴特爾抓住這電光火石的機會,彎刀狠狠劈向對方的麵門!
“哢嚓!”
麵甲碎裂,鮮血迸濺。那重騎兵晃了晃,栽下馬去。
巴特爾驚魂未定,看向蘇赫。蘇赫的臉色有些蒼白,剛才那一下撞擊顯然也讓他不好受。他沒有說話,隻是對巴特爾點了點頭,便再次揮刀殺向另一個敵人。
戰鬥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當巴特爾感覺手臂酸麻得幾乎抬不起來,灰耳也渾身汗濕、氣喘籲籲時,花剌子模重騎兵的衝鋒勢頭終於被遏製住了。蒙古騎兵憑借著更好的機動性和配合,逐漸占據了上風,開始分割、包圍殘餘的敵人。
然而,正麵戰場的膠著依舊。劄蘭丁的軍隊抵抗得異常頑強,蒙古步兵的多次衝擊都未能徹底突破對方的營寨防線。
夕陽西沉,將整個八魯灣河穀染成一片血色。雙方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屍體堆積如山,鮮血匯成了小溪,緩緩流入不遠處的河流。
鳴金收兵的聲音終於響起。蒙古軍隊如同退潮般,緩緩撤出了戰鬥,回到了自己的營寨。花剌子模軍隊也沒有追擊,雙方隔著遍布屍骸的戰場,形成了新的對峙。
巴特爾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牽著同樣疲憊的灰耳,回到己方營地。他身上的皮甲多了幾道深深的劃痕,左臂被流矢擦過,火辣辣地疼。他看著周圍或躺或坐、身上帶傷、眼神卻依舊凶悍的同伴,又望向遠處那依舊飄揚著花剌子模旗幟的營寨。
八魯灣的第一天,以一場慘烈的平手告終。劄蘭丁的鋒芒,他們算是領教了。這不是訛答剌那種可以憑借砲石和意誌碾壓的敵人,而是一個同樣強悍、同樣狡猾的對手。
夜晚,河穀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傷兵的呻吟。巴特爾靠坐在營火旁,默默包紮著手臂的傷口。他知道,這場戰役,遠未結束。明天,太陽升起時,這片染血的土地上,又將上演怎樣的生死搏殺?他望著跳躍的火苗,心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對命運的順從。
第三十二章血痂
八魯灣的朝陽,未能驅散河穀中凝結的肅殺,反而將昨日激戰的痕跡照得愈發清晰刺目。屍骸枕藉,斷戟折矛隨處可見,暗褐色的血汙浸透了泥土,吸引著成群的烏鴉在上空盤旋聒噪。空氣中彌漫著那股熟悉的、甜膩而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血腥、汗臭、以及傷口腐爛初現的征兆。
蒙古大營裏彌漫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與沉重。勝利的歡呼並未響起,因為所有人都清楚,昨日的交鋒至多算是慘烈的平手,甚至在某些局部還吃了虧。傷兵營裏人滿為患,隨軍的巫醫和懂得些粗淺包紮的老兵忙碌穿梭,低沉的呻吟和偶爾爆發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巴特爾左臂的箭傷已被簡單處理,用幹淨的(相對而言)布條緊緊裹住,依舊傳來陣陣悶痛。他更擔心的是灰耳,戰馬的左前腿在混戰中似乎被什麽東西砸到,有些輕微的跛行,精神也遠不如昨日衝鋒前昂揚。他仔細地替灰耳擦拭著身上幹涸的血跡和泥汙,檢查著鞍具的磨損,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借此可以暫時忘卻周遭的慘狀和手臂的疼痛。
蘇赫隊長的情況不太好。昨日為救巴特爾而硬撼重騎的撞擊,讓他斷了兩根肋骨,內腑也受了震蕩,此刻臉色灰敗地躺在營帳裏,由巴根暫時照料。百人隊的指揮權暫時交由了一位資深的十夫長代理。失去蘇赫那雙沉穩眼睛的注視,整個隊伍仿佛都少了一根主心骨,氣氛顯得有些渙散。
代理的十夫長下達了命令:今日休整,加固營防,救治傷員,清點損失,嚴密監視對麵敵營動向。
於是,巴特爾和大多數未受重傷的士兵一樣,投入了戰後的清理工作。他們將能找到的己方陣亡者屍體抬到營地後方,進行簡單的登記和集中掩埋。這個過程沉默而壓抑。許多屍體已經麵目全非,隻能通過殘破的衣甲和隨身物品勉強辨認。巴特爾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麵孔,是昨日還一同衝鋒的同伴,此刻卻已冰冷僵硬。他默默地幫著抬起,感受著生命的重量與死亡的輕盈那令人心悸的對比。
對麵花剌子模的營寨同樣一片死寂,隻有旗幟在晨風中無力地飄動。他們也同樣在舔舐傷口。昨日的鋒芒對撞,似乎讓雙方都意識到對手的難纏,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暫緩攻勢。
午後,巴特爾被派去傷兵營幫忙遞送清水和藥物。那裏的景象比戰場更加觸目驚心。缺醫少藥,許多重傷員隻能依靠自身的生命力硬抗,痛苦的喘息和壓抑的哭泣充斥著狹小的空間。他看到劉仲甫帶著兩個懂些醫術的匠役也在其中忙碌,用燒紅的烙鐵灼燙著深可見骨的傷口以止血,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焦糊的氣味。劉仲甫的眉頭緊緊鎖著,動作卻穩定而迅速,仿佛麵對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亟待修複的器械。
巴特爾沒有在傷兵營看到阿依莎。或許她還在匠作營負責其他的後勤事務。他心中那份莫名的牽掛,在此刻沉重而具體的死亡與痛苦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奢侈。
傍晚,他領到了一份比平日稍多的肉湯和麵餅,算是大戰後的額外撫恤。他坐在營火旁,慢慢吃著,味同嚼蠟。手臂的疼痛一陣陣傳來,提醒著他昨日的生死一線。他回想起蘇赫隊長撞開那致命長矛的瞬間,心中充滿了後怕與感激。若不是隊長,此刻躺在傷兵營或者屍體堆裏的,就是他自己了。
“小子,運氣不錯。”巴根不知何時坐到了他旁邊,聲音依舊沙啞。他臉上的舊傷疤旁又添了一道淺淺的新痕,但並不嚴重。他遞給巴特爾一小塊黑乎乎的、帶著濃烈草藥氣味的東西,“嚼了,止痛。”
巴特爾接過來,依言放入口中,一股辛辣苦澀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但過了一會兒,手臂的疼痛似乎真的減輕了些。
“劄蘭丁……不好對付。”巴根望著對麵敵營的方向,眯起了眼睛,“比他那老子難纏。正麵硬,側翼狠,還會耍陰招。”
巴特爾沉默地點點頭。他親身經曆了昨日的重騎衝鋒,那種排山倒海般的壓迫感,與訛答剌守軍的絕望抵抗完全不同。這是一種更有組織、更具攻擊性的力量。
“接下來……會怎麽樣?”巴特爾忍不住問道。
巴根搖了搖頭,臉上的疤痕在火光下扭動:“誰知道?也許明天接著殺,也許……就這麽耗著。”他頓了頓,聲音更低,“看大汗怎麽決斷了。咱們,聽著就行。”
夜幕再次降臨。河穀中的風帶著涼意,吹動著營火,明滅不定。雙方營地都加強了警戒,巡邏隊伍的身影在黑暗中穿梭,警惕著對方可能的夜襲。
巴特爾躺在營帳裏,聽著外麵規律的腳步聲和遠處傷兵營隱約傳來的呻吟,久久無法入睡。手臂的傷,蘇赫的傷勢,灰耳的跛行,昨日戰場上那些死去的麵孔……一切像沉重的石塊壓在心頭。八魯灣的第一天,在他身上和心裏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如同開始凝結的血痂,醜陋,疼痛,提醒著戰爭的殘酷與生命的脆弱。
他知道,這暫時的平靜隻是假象。血痂之下,傷口並未愈合。當號角再次吹響時,這片土地必將被更多的鮮血浸透。而他,隻能握緊手中的刀,等待著下一次的衝鋒,或者,下一次的被衝鋒。未來的方向,依舊籠罩在八魯灣上空的迷霧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