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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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燒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將巴特爾囚禁在灼熱與冰寒交替的地獄。他時而感覺自己被拋入煉爐,每一寸皮膚都在燃燒;時而又仿佛墜入冰窟,連骨髓都凍得僵硬。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劇烈搖擺,八魯灣戰場的碎片、灰耳離去的背影、阿爾斯楞驚恐的麵容、還有那本深藍色冊子上模糊的字符,如同破碎的鏡片,在他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
阿爾斯楞被巴特爾時而痛苦的呻吟、時而含糊的囈語嚇得不知所措。他隻能蜷縮在岩石坑的另一端,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比他年長、似乎也更堅韌的同袍在病痛中掙紮。巴特爾是他在這片死亡荒原上唯一的依靠,如果巴特爾也倒下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鼓起勇氣多活一刻。
“水……”巴特爾幹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微弱的聲音。
阿爾斯楞一個激靈,連忙爬過來,拿起那個所剩無幾的皮囊,小心地將最後幾滴渾水滴入巴特爾口中。水很快就被滾燙的皮膚蒸幹。
“冷……好冷……”巴特爾又開始渾身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阿爾斯楞看著巴特爾身上那件被汗水、血水和河水浸透後又被體溫烘得半幹的破舊皮甲,猶豫了一下,然後開始手忙腳亂地脫下自己那件同樣破爛、但相對幹爽一些的外袍,笨拙地蓋在巴特爾身上。做完這一切,他又迅速縮回自己的角落,抱著膝蓋,警惕地聽著岩石坑外的風聲,仿佛那風中藏著無數索命的幽靈。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白晝的光線透過岩石縫隙,在坑底投下移動的光斑。阿爾斯楞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最後那點肉幹早已吃完。他看著昏迷不醒的巴特爾,又看了看外麵寂靜得可怕的荒原,一種巨大的無助感幾乎要將他壓垮。他想哭,卻又怕哭聲引來敵人或者野獸,隻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拳頭,將嗚咽聲悶在喉嚨裏。
就在阿爾斯楞幾乎要被絕望吞噬時,巴特爾的情況似乎出現了一絲轉機。或許是年輕的身體底子還在頑強抵抗,又或許是那幾滴水和微不足道的遮蓋起了作用,他的高熱在午後漸漸退去了一些,雖然依舊虛弱,但意識恢複了些許清明。
他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阿爾斯楞那張寫滿恐懼和擔憂的臉。
“你……你醒了?”阿爾斯楞的聲音帶著哭腔,又夾雜著一絲欣喜。
巴特爾想開口,卻隻發出沙啞的氣音。他艱難地點了點頭,目光掃視著這個簡陋的藏身之所,最後落在自己左臂那腫脹發亮、滲出黃水的傷口上。情況很不妙。
“我們……得找點吃的……還有,草藥。”巴特爾用盡力氣,斷斷續續地說道。他知道,如果傷口繼續惡化,下一次高燒來襲時,他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草藥?”阿爾斯楞茫然地重複著,他隻是一個普通的騎兵,對草藥的知識幾乎為零。
巴特爾努力回憶著。他想起劉仲甫為灰耳治病時用的那些幹草,想起布和偶爾會嚼來提神的某種草根,甚至模糊地想起小時候在草原上,部落裏的老人用某種搗爛的綠葉敷在傷口上……但這些記憶都太模糊了,而且,這裏的植物與草原完全不同。
“找……綠色的,聞起來有清香的……葉子,搗碎……”他隻能給出最籠統的描述。
阿爾斯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巴特爾醒過來,讓他找到了主心骨。他鼓起勇氣,說道:“你……你在這裏等著,我出去找找看!”
巴特爾想阻止,外麵太危險了,但此刻他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眼睜睜看著阿爾斯楞小心翼翼地爬出岩石坑,消失在灌木叢後。
等待的時間異常漫長。巴特爾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感受著身體深處傳來的虛弱和傷口的抽痛。他再次拿出那本冊子,封麵的深藍色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成了黑色。他用指尖摩挲著那些方正的字符,它們依舊沉默,卻仿佛成了他與這個充滿殺戮的世界之間,一道脆弱的精神屏障。他忽然想到,寫下這些字的人,是否也曾經曆過戰爭、傷痛和流亡?這些字符背後,是否也隱藏著關於生存與治愈的智慧?可惜,他讀不懂。
就在巴特爾以為阿爾斯楞遭遇不測,或者已經獨自逃走了的時候,坑外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阿爾斯楞連滾帶爬地回來了,臉上帶著奔跑後的潮紅和一絲興奮。他懷裏抱著幾把亂七八糟的綠色植物,有些還帶著泥土。
“我……我找到了這些!你看哪個能用?”他將那些植物攤在巴特爾麵前,眼神期盼,像個等待誇獎的孩子。
巴特爾仔細辨認著。大多是沒用的野草,甚至有一種帶著微毒。但其中一株,葉子呈鋸齒狀,揉碎後散發出一種淡淡的、略帶苦澀的清香,讓他感覺有些熟悉。
“這個……試試。”他指著那株草。
阿爾斯楞立刻行動起來,用石頭將那株草小心地搗爛,變成一團黏糊糊的綠色草泥。然後,他學著巴特爾之前的樣子,解開那髒汙的布條,忍著那股不太好聞的氣味,將草泥敷在腫脹的傷口上。
草泥接觸到皮膚,傳來一陣清涼感,暫時壓下了些許灼痛。巴特爾鬆了口氣,至少不是壞東西。
阿爾斯楞看著自己的“成果”,臉上露出了這幾天來的第一個、極其微弱的笑容。盡管他找到的食物隻有幾顆幹癟的野果,根本填不飽肚子,但能夠幫到巴特爾,讓他感覺自己不再完全是累贅。
夜幕再次降臨。兩人分食了那幾顆酸澀的野果。巴特爾因為高燒退去一些,精神稍好,但身體依舊極度虛弱。阿爾斯楞則因為白天的“冒險”和微小的“成功”,恐懼似乎減輕了一點點。
他們依舊蜷縮在岩石坑裏,分享著那點可憐的體溫。巴特爾看著對麵漸漸睡去的阿爾斯楞,心中百感交集。這個年輕的、膽小的士兵,在絕境中展現出的那點勇氣和善良,如同這荒原黑夜中一縷微弱卻堅定的光。
活下去,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為了不讓這縷微光熄滅。巴特爾握緊了懷中的冊子,感受著傷口上傳來的清涼,在饑餓和虛弱中,再次堅定了這個信念。前方的路依舊黑暗,但至少,他們彼此支撐著,沒有完全被絕望吞噬。
第三十八章荒原上的標記
阿爾斯楞采來的草藥發揮了微弱但關鍵的作用。連續敷用幾次後,巴特爾左臂傷口那駭人的腫脹和灼熱感終於開始緩慢消退,雖然依舊疼痛,但至少不再像炭火般炙烤著他的神經。高燒徹底退去,留下的是大病初愈後的極度虛弱和揮之不去的饑餓感。
兩人藏身的岩石坑,暫時成了這片死亡荒原中一個相對安全的孤島。但食物,始終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阿爾斯楞再次承擔起尋找食物的任務。這一次,他帶回了更多那種鋸齒狀的草藥,還有幾株巴特爾依稀認得、可以食用的塊莖植物,雖然口感粗糙,帶著濃重的土腥味,但至少能勉強果腹。他甚至用柔韌的樹皮和草莖,笨拙地試圖編織一個簡陋的捕魚簍,雖然最終成果歪歪扭扭,卻讓巴特爾看到這個年輕士兵在絕境中萌生的、求生的韌性。
巴特爾的身體在緩慢恢複,他已經能夠勉強站立,拄著彎刀在岩石坑附近短距離活動。他仔細檢查了周圍的環境,確認沒有追兵靠近的痕跡,也找到了一處更隱蔽的縫隙可以用來儲存少量收集到的食物和幹淨的(相對而言)水源。
然而,平靜總是短暫的。
這天午後,阿爾斯楞外出尋找食物遲遲未歸。巴特爾心中隱隱不安,他強撐著虛弱的身體,爬上岩石坑邊緣,警惕地向外張望。四周寂靜,隻有風吹過灌木的沙沙聲。
就在他準備退回坑內時,眼角的餘光瞥見遠處一片低矮的沙丘旁,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反射著陽光。那不像岩石,也不像植物。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冒險靠近查看。他緊握彎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盡量利用地形隱藏身形。
隨著距離拉近,那反射陽光的東西逐漸清晰——是一副半埋在沙土裏的蒙古騎兵胸甲的金屬片。旁邊,散落著幾支折斷的箭矢,沙地上還有一片片已經變成深褐色的、幹涸的血跡,以及一些雜亂的、不屬於野獸的腳印。
這裏發生過戰鬥,或者說,屠殺。
巴特爾的心沉了下去。他仔細搜索著這片區域,很快,在一叢枯黃的駱駝刺後麵,他發現了源頭——一具蒙古士兵的屍體。
屍體已經開始腐爛,麵目難以辨認,但從殘破的衣甲和身形來看,應該是和他們一樣,在八魯灣潰圍中逃出來的散兵。致命傷在背後,是刀砍的痕跡,很深,幾乎斬斷了脊椎。他的武器不見了,隨身的水囊和幹糧袋也被搜刮一空。
不是戰死,是被從背後偷襲致死。凶手很可能是同樣在搜尋潰兵的花剌子模人,也可能是……為了爭奪生存資源而紅了眼的自己人。
巴特爾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比高燒時更甚。他原本以為,最大的危險來自追兵和荒野,現在看來,人心的險惡,在絕境中會被放大到何種程度。
他沒有時間悲傷或憤怒。他迅速在屍體周圍尋找,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可惜,除了那副破損的胸甲和幾支無用的斷箭,一無所獲。凶手搜刮得很幹淨。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他的目光被屍體右手緊握的姿勢吸引了。那手指死死摳進沙土裏,似乎握著什麽東西。巴特爾蹲下身,費力地掰開那已經僵硬的手指。
掌心裏,是一枚小小的、染血的骨製紐扣,上麵粗糙地刻著一個鷹隼的圖案。這可能是他所屬部落的標記,也可能是某個親人的信物。
巴特爾沉默地看著這枚紐扣,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其取下,擦去血跡,放入了自己懷中,和那本深藍色的冊子放在一起。這不僅僅是一枚紐扣,這是一個曾經活著的、有名字、有歸屬的人,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就像布和的狼頭符牌,就像那些他無力掩埋的、倒在八魯灣和逃亡路上的同伴。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具孤獨的屍骸,然後迅速轉身,沿著來時的路,更加謹慎地返回岩石坑。他必須盡快找到阿爾斯楞。
幸運的是,當他回到岩石坑附近時,阿爾斯楞正好也回來了,懷裏抱著幾顆找到的野果和一把新的草藥。他看到巴特爾蒼白的臉色和凝重的神情,嚇了一跳。
“怎麽了?有……有敵人?”阿爾斯楞緊張地問道,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短刀。
巴特爾搖了搖頭,沒有立刻說出發現屍體的事情,隻是沉聲道:“這裏不能久留了。我們得繼續走,往更偏僻、更難以追蹤的地方去。”
阿爾斯楞雖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巴特爾嚴肅的表情,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兩人收拾起他們少得可憐的“財產”——幾塊塊莖,一些草藥,那個簡陋的魚簍,還有巴特爾的彎刀和弓箭。巴特爾將發現屍體和可能存在的其他危險隱去細節告訴了阿爾斯楞,隻強調必須更加小心,不僅要防備追兵和野獸,也要警惕任何陌生的動靜。
再次踏上逃亡之路,氣氛與之前完全不同。巴特爾的體力尚未恢複,阿爾斯楞也因為之前的發現而變得更加驚疑不定。他們不再沿著容易辨認的河岸行走,而是轉向更加崎嶇、植被更茂密的丘陵地帶。
巴特爾的手中,緊緊攥著那枚染血的骨製紐扣。它像一塊冰冷的烙鐵,提醒著他,戰爭的殘酷遠不止於兩軍對壘的戰場。在這片看似無主的荒原上,死亡以各種形式如影隨形。而他懷中的“天書”和這枚來自無名死者的紐扣,共同構成了他此刻複雜而沉重的心境——對未知文明的模糊向往,與對眼前血腥現實的冰冷認知。
他們像兩隻受驚的野兔,在廣袤而危險的荒原上,尋找著一線渺茫的生機。每一步,都踏在未知與恐懼的邊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