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求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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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光線再次吝嗇地灑落,驅散了部分夜晚的寒意,卻帶不走巴特爾骨子裏的冰冷與僵硬。他幾乎是依靠意誌力,才將蜷縮了一夜的身體重新展開,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痛苦的呻吟。左臂的傷口在低溫下麻木過後,此刻伴隨著心跳,傳來一陣陣鈍痛。
饑餓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胃囊。昨日的野鴨讓他明白,憑借現在的狀態和僅剩的兩支箭,狩獵成功的希望渺茫。他必須找到其他食物。
他掙紮著回到河邊,渾濁的河水映出他憔悴、汙穢的麵容,眼窩深陷,嘴唇幹裂起皮。他再次俯身飲水,冰冷的液體暫時填充了胃部的空虛感,卻無法提供絲毫能量。
沿著河岸繼續向下遊走去,他的目光像篩子一樣掃過每一寸土地,尋找著任何可能入口的東西。他認識幾種草原上可以食用的草根,但這裏的植物大多陌生。最終,他冒險挖出一種類似野蔥的植物根部,帶著泥土塞進嘴裏,辛辣苦澀的味道讓他幾乎嘔吐,但他強迫自己咽了下去。
白天的時間在緩慢而痛苦的跋涉中流逝。他走一陣,歇一陣,體力消耗得極快。傷口開始發出不祥的灼熱感,他知道這是惡化的征兆。他撕下相對幹淨的內襯布條,在河水中浸濕,笨拙地重新包紮傷口,冰冷的濕布暫時緩解了灼痛,卻也讓他冷得牙齒打顫。
有一次,他在一片沙地上發現了一些野兔的糞便和足跡,這讓他精神一振。他潛伏在附近的灌木後,握著弓,耐心等待了許久。然而,當一隻灰褐色的野兔終於警惕地出現時,他拉弓的手臂卻因為虛弱和疼痛而不受控製地顫抖,箭矢軟綿綿地插在離兔子幾尺遠的空地上。
看著野兔驚慌逃竄的背影,巴特爾沒有力氣感到沮喪,隻有一種深沉的無力。他靠在樹幹上,喘息著,汗水混合著塵土從額角滑落。懷中的冊子硌著他,他拿出來,手指無意識地描摹著那些字符。這些符號無法給他食物,無法治愈傷口,卻奇異地分散了他對痛苦的注意力,仿佛在提醒他,這世上還存在著一套完全不同的、關於知識和邏輯的體係,與他眼下野蠻的求生狀態形成尖銳對比。
他想起了劉仲甫在匠作營裏擺弄那些器械和圖紙的樣子,那種專注,仿佛超脫了戰爭的勝負與個人的生死。他又想起了阿依莎那雙沉寂如古井的眼睛。他們,以及這本冊子所代表的文明,與他這個掙紮在死亡邊緣的蒙古士兵,本應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卻被這場戰爭粗暴地扭結在一起。
傍晚時分,運氣似乎終於眷顧了他一次。他在一叢荊棘下發現了幾枚鳥蛋,可能是某種水禽遺棄的。他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取出,甚至顧不上可能存在的腥氣,敲開蛋殼,將粘稠的蛋液直接倒進喉嚨。腥滑的液體帶著一絲生機,緩緩流入胃中,雖然微不足道,卻讓他幾乎熄滅的求生之火重新跳動了一下。
他還找到了一些野莓,顏色暗淡,味道酸澀,但他已顧不上那麽多,囫圇吞下。
夜幕再次降臨。他找到一處岩縫,比前一晚的凹陷處稍能避風。他收集了一些幹燥的苔蘚和枯葉,塞在身體周圍,試圖保暖。懷中那本濕了又幹、變得有些僵硬脆弱的冊子,成了他唯一的“伴侶”。
他不敢生火,怕暴露行蹤。黑暗中,聽覺變得異常敏銳。風吹過河穀的嗚咽,遠處不知名野獸的嚎叫,甚至昆蟲爬過落葉的細微聲響,都清晰可聞。他緊握著彎刀,背靠冰冷的岩石,睜大眼睛警惕著黑暗中的任何異動。
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試圖將他吞噬。他思念灰耳溫熱的脖頸,思念蘇赫隊長沉穩的聲音,甚至思念布和粗魯的罵聲。而現在,隻有寂靜和未知的危險陪伴著他。
傷口持續的灼痛和身體的極度疲憊讓他意識有些模糊。在半睡半醒之間,他仿佛看到了家鄉的草原,看到了星垂平野的遼闊,聽到了悠揚的馬頭琴聲……但下一刻,這些美好的幻象就被八魯灣戰場上猙獰的麵孔和震天的廝殺聲撕碎。
他猛地驚醒,冷汗浸濕了內衫。心髒狂跳,呼吸急促。他摸了摸懷中的冊子,感受著它堅硬的存在,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這個念頭支撐著他熬過了第二個寒冷的荒原之夜。當東方再次泛起魚肚白時,他掙紮著站起身,繼續沿著河流,向著下遊,向著未知的、或許存在生機的方向,蹣跚而行。他的求生之路,每一步都踩在痛苦與希望的刀刃上。第三十六章同路
第三天,巴特爾感覺自己正在緩慢地燃燒。左臂的傷口不再僅僅是疼痛,而是散發出一種灼人的高熱,連帶著半邊身體都滾燙起來。頭暈目眩,腳步虛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楚,喉嚨幹得像是要裂開。他知道,傷口惡化了,或許是沾染了河裏的汙穢,或許是身體已經到了極限。
他依舊沿著河流機械地走著,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扭曲。他甚至產生了幻覺,仿佛看到灰耳就在前方不遠處等著他,看到蘇赫隊長在向他招手。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備癱倒在河岸邊聽天由命時,一陣隱約的、壓抑的啜泣聲鑽入了他的耳朵。
這聲音極其微弱,夾雜在風和水流聲中,若非四周死寂,幾乎難以察覺。巴特爾猛地一個激靈,殘存的警惕心讓他瞬間握緊了彎刀,強撐著躲到一塊巨石後麵,小心地探出頭望去。
在下遊不遠處的河灣淺灘上,一個穿著破爛蒙古皮甲的身影,正背對著他,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對著渾濁的河水發出絕望的嗚咽。那人身邊沒有馬,武器也丟在一旁,看上去比巴特爾還要狼狽。
是同袍?還是……陷阱?
巴特爾猶豫著,不敢貿然上前。八魯灣的慘敗讓他對一切都充滿了懷疑。
似乎是感應到了身後的注視,那人猛地回過頭來!那是一張年輕而驚恐的臉,沾滿了泥汙和淚痕,眼神渙散,看到巴特爾時,先是極度恐懼地縮成一團,隨即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連滾爬爬地向後退,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求饒聲。
“別……別殺我!我什麽都沒了!求求你……”
巴特爾看清了對方皮甲上模糊的部落標記,確實是蒙古人,而且看樣子隻是個年紀不大的新兵,精神似乎已經崩潰了。他心中的戒備稍稍放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同病相憐的酸楚。
“我不殺你。”巴特爾用沙啞得幾乎認不出的聲音說道,從巨石後緩緩走出,但依舊保持著距離,“你是哪個隊的?”
那年輕士兵見巴特爾沒有敵意,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但依舊瑟瑟發抖,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我是兀良哈部的……阿爾斯楞……我們隊……全沒了……都死了……”說著,他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阿爾斯楞。巴特爾默默記下這個名字。他走到河邊,離阿爾斯楞幾尺遠的地方坐下,先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確認沒有危險,才稍稍放鬆下來。他看著這個幾乎被恐懼摧毀的年輕人,仿佛看到了剛剛脫離戰場、驚魂未定的自己。
“有水嗎?”巴特爾問道,他的水囊早已不知丟在哪裏。
阿爾斯楞愣了一下,慌忙從腰間解下一個癟癟的皮囊,遞了過來,裏麵隻剩下淺淺一層渾水。巴特爾沒有客氣,接過來小心地抿了一口,滋潤了一下如同著火般的喉嚨,又將皮囊遞還回去。
“謝謝……”阿爾斯楞低聲道,小心翼翼地看著巴特爾,“你……你是哪個隊的?你的馬呢?”
“蘇赫隊長麾下,巴特爾。”巴特爾簡單回答,省略了關於灰耳的問題,那隻會引起更多痛苦的回憶。“馬沒了。”
簡單的對話後,兩人陷入了沉默。阿爾斯楞依舊沉浸在悲傷和恐懼中,不時抹著眼淚。巴特爾則靠在石頭上,感受著傷口一陣陣襲來的灼痛和暈眩,努力保持著清醒。
多了一個人,這片荒原似乎不再那麽絕對死寂和令人絕望。盡管對方隻是個嚇破了膽的新兵,但至少,是活著的,能發出聲音的同族。
“我們得離開河邊,”巴特爾喘息著說道,聲音虛弱但堅定,“這裏太開闊,容易被發現。得找個能藏身,能找到吃的的地方。”
阿爾斯楞茫然地看著他,顯然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隻是本能地點頭。
休息了片刻,巴特爾掙紮著站起身。阿爾斯楞見狀,也慌忙爬起來,下意識地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河岸,向著不遠處一片地勢稍高、生長著更多灌木和岩石的丘陵地帶走去。
巴特爾走在前麵,每一步都異常艱難,高燒讓他的視線不斷模糊。阿爾斯楞跟在後麵,低著頭,沉默著,但至少不再哭泣。
他們找到了一處被幾塊巨大岩石環抱的淺坑,裏麵堆積著厚厚的幹燥落葉,相對隱蔽,也能擋風。
“在這裏……休息一下。”巴特爾幾乎是癱倒在落葉堆裏,再也動彈不得。
阿爾斯楞怯生生地坐在他對麵,看著巴特爾慘白的臉色和額頭上不斷滲出的虛汗,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你……你受傷了?”
巴特爾閉著眼睛,點了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阿爾斯楞沉默了片刻,然後窸窸窣窣地在自己破爛的皮甲裏摸索著,最後掏出一小團用油紙包裹、已經幹癟發黑的東西。
“這……這是之前分的肉幹,我一直沒舍得吃完……”他將那團黑乎乎的東西遞到巴特爾麵前,眼神裏帶著一絲討好和怯懦,“你……你吃一點吧。”
巴特爾睜開眼,看著那團幾乎看不出原貌的肉幹,又看了看阿爾斯楞那帶著期盼和恐懼的眼神。在這一刻,在這片充滿死亡和背叛的土地上,這點微不足道的食物,卻顯得無比珍貴。
他沒有推辭,接過來,撕下一小塊,放進嘴裏,用盡力氣咀嚼著。幹硬、鹹澀,卻帶著生命所需的能量。
“謝謝。”巴特爾啞聲說道。
阿爾斯楞似乎因為這點分享而放鬆了一些,也撕了一小塊肉幹,小心翼翼地吃著。
夜幕降臨,兩人蜷縮在岩石下的落葉坑裏,分享著那一點點食物和身體的微薄暖意。沒有篝火,沒有說話,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和遠處依舊存在的、未知的危險。
巴特爾懷中那本冊子依舊硌著他。他看了一眼對麵蜷縮著、似乎因為疲憊而漸漸睡去的阿爾斯楞。孤獨的求生之路,似乎暫時有了一個同行者。盡管這個同行者如此脆弱,但至少,在這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絕望中,他不再是獨自一人。活下去的目標,似乎也模糊地多了一重意義——帶著這個嚇壞了的年輕人,一起找到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