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擺譜的欽差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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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刺破珠江上的薄霧,將澳門總督府大理石立柱的影子拉得老長。信使帶來的特區政府照會,此刻正平攤在紅木長桌中央,像一塊灼熱的炭火,讓在座的葡萄牙澳門當局核心成員感到坐立不安。
    駐軍艦隊司令岡薩雷斯上校“謔”地站起身,軍靴後跟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因常年出海而顯得粗糙的麵龐因激動而泛紅,手指重重地點在照會文書上:
    “先生們!請看清楚這上麵每一個傲慢的字眼!‘暫借之地’?‘華夏領土’?我們偉大的葡萄牙先輩自十六世紀來到這裏,用鮮血和生命開拓、建設這片土地,已經整整三百年!我們的孩子在這裏出生,我們的祖先在這裏安眠,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浸透著我們的汗水!澳門,這顆東方的明珠,早已是我們事實上的家園!現在,一群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海客’,竟敢妄言收回?這是對我們國家尊嚴最赤裸的挑釁,我們絕不能屈服!”
    他的聲音在議事廳內回蕩,帶著典型的殖民者的驕傲與偏執。
    一陣輕微的嗤笑聲打破了激昂的氣氛。商會代表佩德羅·奧普蘭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把玩著一支精致的特區玳瑁鋼筆。“按照上校閣下這套精彩的邏輯,”他語調平緩,卻帶著鋒利的諷刺,“如果我把我在裏斯本的祖宅租給某個房客住了三十年,那麽,是不是連帶著我家族的紋章和地契,也都一並歸屬於他了?”
    “你!”岡薩雷斯猛地轉向奧普蘭,額角青筋暴起,“奧普蘭,你娶了華人妻子,在沙頭角購置了產業,你的心早就偏向那些東方人了!你根本不配代表葡萄牙的利益,你是女王的叛徒!”
    奧普蘭並未動怒,反而優雅地整理了一下胸前的領結,那枚象征榮譽的國王勳章在晨光下熠熠生輝。“真是有趣的指控。”他慢條斯理地說,“就在今年,女王陛下在格魯茲宮親切接見我時,還特意表彰了我為促進葡萄牙與清國貿易所做出的‘卓越貢獻’。她當時可沒認為我是叛徒。”
    他輕輕撫摸著勳章,目光掃過與會眾人,“先生們,我們是在東方做生意,不是來玩征服遊戲的。特區的實力,想必各位都親眼所見。他們的戰艦能輕易讓不可一世的英國艦隊吃虧,我們這幾條船,夠看嗎?為了虛無縹緲的‘尊嚴’,去賭上澳門三百年的基業和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這明智嗎?”
    議事廳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岡薩雷斯粗重的喘息聲顯得格外清晰。澳督亞馬勒一直沉默地聽著雙方的辯論,他環視四周,看到大多數與會者,尤其是那些與商貿利益緊密相關的代表,都微微頷首,傾向於奧普蘭的觀點。他清了清嗓子,一錘定音:“投票表決吧。讚成接受特區照會,在英軍與特區的衝突中保持中立的,請舉手。”
    絕大多數手臂舉了起來。岡薩雷斯臉色鐵青,憤然離席,摔門而去。
    當澳門當局拒絕提供停靠和補給的消息傳回停泊在萬山列島避風的英國艦隊時,如同在滾油中潑入了一瓢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這些懦弱的葡萄牙豬玀!”
    “他們忘記了是誰讓他們在東方立足的嗎?”
    “我們應該立刻調轉炮口,先轟平澳門再說!”
    群情激憤中,士兵和水手們聚在甲板上,揮舞著拳頭,叫囂著報複。然而,在旗艦“皋華麗”號那間布置著海圖與精密儀器的艦長室內,璞鼎查爵士卻異常冷靜。他站在舷窗前,望著窗外陰鬱的海麵,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窗框。
    “先生們,安靜。”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我們的首要目標,是拿回香港,徹底落實《南京條約》的條款,讓女王陛下的榮光真正照耀在那座島嶼上。澳門,不過是一塊疥癬之疾,現在去攻打它,隻會分散我們的力量,給特區那些狡猾的狐狸可乘之機。不宜節外生枝。”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掃過一眾憤憤不平的軍官:“艦隊一分為二。我親率六十艘主力艦船,包括六艘蒸汽明輪,進駐廣州黃埔碼頭。我們需要借助清國人的力量進行補給,同時向那位‘欽差大人’施加壓力。其餘艦船,繼續在錨地待命,執行對伶仃洋的封鎖任務。我們要讓特區知道,大英帝國的耐心是有限的。”
    亨利?金上校猶豫道:“爵士,特區的鋼鐵戰艦速度極快,火炮犀利,封鎖恐怕難以奏效”,璞鼎查再回應:“無需徹底封鎖,隻需讓他們的貿易受阻,逼他們主動交出港島即可”。
    無奈與不甘的情緒在軍官中彌漫,但軍令如山,無人敢公開質疑。
    幾天後,廣州城南門外的海心沙碼頭,一派壓抑景象。三艘略顯破舊的福船,拖著沉重的身軀,緩緩靠岸。船頭懸掛的滿清龍旗,在潮濕悶熱的江風中無精打采地耷拉著。
    身著簇新仙鶴補服、頭戴雙眼花翎的耆英,以“欽差大臣兼廣州將軍”的顯赫身份,踏上了廣州的土地。這是他最後一次以南國大員的身份蒞臨這座飽經滄桑的城池。
    隻待處理完“移交港島”這樁棘手卻又不得不辦的差事,他便將北上赴任兩江總督。那可是天底下最富庶的膏腴之地,對他這樣一個剛剛在戰場上慘敗、靠著簽訂《南京條約》才得以保全性命和頂戴的敗軍之將而言,這非但不是貶斥,反而是朝廷莫大的“恩賞”與重用。
    碼頭上,現任兩廣總督祁塤、廣東巡撫梁寶常率領一眾文武官員迎接。沒有想象中的黃土墊道、清水潑街,也沒有香案儀仗,隻有一片壓抑的沉默和官員們臉上難以掩飾的凝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位欽差此來,絕非為了“收複失地”、“揚我國威”,而是來“配合英軍施壓特區,完成港島移交”,一樁徹頭徹尾的屈辱差事。
    耆英剛在親隨的攙扶下站穩,甚至來不及寒暄,目光便越過迎接的官員,直接落在了廣州知府餘保純身上,開口第一句便是:“英夷所需的糧秣、淡水、牲畜,籌措得如何了?”
    餘保純趕忙躬身,語氣謙卑至極:“回欽差大人,卑職已連夜督促府衙上下並城內各行會,加緊籌措,最遲明日午時之前,定能備齊送往英軍營地。”
    耆英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肥胖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轉向身旁的英軍聯絡官,用他那口音古怪卻刻意練習過的英語說道:“洋大人敬請放心,本官已嚴飭下屬,定當竭盡全力,滿足貴軍一切所需。願我中英兩國,自此和好如初,永息幹戈。”那姿態,謙卑得幾乎像是在討好。
    入城的隊伍浩浩蕩蕩。耆英端坐在八抬大轎之中,轎簾高卷,仿佛有意展示欽差的威儀。對於道路兩旁被迫跪迎的百姓,他視若無睹,仿佛那隻是路邊的草芥。轎子行得平穩後,他微微側頭,對跟在轎旁的心腹隨從低聲說道,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近處的人聽清:
    “特區那群反賊,盤踞港島,對抗朝廷天威,竟還敢私設什麽‘禁航區’,連英夷都深感不滿,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此次正好借英夷之力,雙管齊下,定要逼他們就範,乖乖交出港島。”
    隨從小心翼翼地問:“大人,若那特區……負隅頑抗,拒不交出呢?”
    耆英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帶著十足的輕蔑:“螳臂當車,不自量力!有英夷的堅船利炮為我撐腰,區區海寇,何足掛齒?再者說,這廣州城如今已在英夷掌控之下,水陸要衝皆在其炮口之下。特區反賊若敢輕舉妄動,英夷正好有借口將其一舉蕩平,永絕後患!”
    轎子外,百姓們的竊竊私語,像蚊蚋般嗡嗡傳來。
    “瞧見沒,這欽差大臣,不是來幫咱們趕走洋人的,倒像是來給洋人幫拳的!”
    “可不是嘛!特區那邊好歹讓咱們能安安穩穩做點生意,不用整天提心吊膽怕被搶被燒。這朝廷……唉!”
    “聽說特區那邊人人有飯吃,娃娃還能上學堂,比咱們這兒強多了……”
    這些議論,斷斷續續飄進耆英耳中,他隻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對隨從道:“無知愚民,懂得什麽朝廷大局?待特區被剿滅,他們自然知道何為天威浩蕩,何為尊卑有序!”
    入住總督衙門後,廣東巡撫梁寶常憂心忡忡地對祁塤道:“製台大人,欽差一心仰仗英夷,強征民脂民膏以資敵軍,長此以往,恐生民變啊!如今民間對特區頗多好感,對我官府則怨聲載道,再這樣下去,廣州城怕是要出大亂子。”
    祁塤,這位久曆官場的老臣,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疲憊與無奈,他長歎一聲:“聖意難違啊……耆英大人有英夷撐腰,風頭正勁,你我如今隻能盡力斡旋,勉力維持。餘保純那邊,你去叮囑他,籌措補給之事,雖不得不為,但也要懂得適可而止,莫要真的逼反了百姓。另外,”
    他壓低了聲音,“密令賴恩爵,率水師嚴密布防內河各處要隘。記住,主要不是防英夷,而是……防民!眼下這局麵,我等核心在於自保,在於穩定地方,至於特區和英夷誰勝誰負,我等無力插手,也……不能插手了。”
    當日,廣州知府餘保純便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他親自帶著衙役,挨家挨戶向商戶“勸捐”糧草。說是勸捐,實則與強征無異。商戶們敢怒不敢言,隻能用沉默和冷漠來表達不滿。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掌櫃,看著衙役將自己鋪子裏僅存的上好大米搬空,終於忍不住,指著餘保純的鼻子罵道:“餘保純!道光二十一年,就是你幫著奕山老兒跟洋人簽了《廣州和約》,賠款六百萬!如今你又來幫著洋人搶咱們的口糧!你……你這個數典忘祖的漢奸知府!”
    餘保純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隻能對身邊的衙役揮揮手,示意他們加快動作,自己則轉過身,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語,仿佛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對無形的控訴進行辯解:“英夷若是親自入城強搶,百姓更無寧日……我這般做,亦是……亦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啊……”
    次日,餘保純親自押送著籌措來的一批補給,前往城外的英軍營地。營地轅門外,幾名趾高氣揚的英軍士兵隨意踢開幾個米袋,抓起一把大米,看到裏麵摻雜的少量沙石(這幾乎是當時糧食中難以避免的),立刻勃然大怒,一把將米撒在餘保純臉上。
    “狗官!竟敢拿這種垃圾來糊弄我們!”一名士兵用生硬的中文罵道,隨即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糧車。白花花的大米和雜糧頓時灑了一地。
    餘保純,這位大清的堂堂四品知府,在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尊嚴都被踩進了泥濘裏。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顧官袍沾染汙泥,向著那名英軍聯絡官連連磕頭,聲音帶著哭腔:“洋大人息怒!洋大人息怒啊!廣州城如今已是十室九空,百姓困苦,實在……實在籌措不到更精良的糧米了!還望洋大人體恤下情,手下留情啊!”
    那英軍聯絡官嫌惡地看了他一眼,抬起穿著厚重皮靴的腳,不輕不重地踢在餘保純的肩頭,將他踹得一個趔趄。“
    廢物!”他唾罵道,“明天中午之前,必須把幹淨的食物和淡水送來!否則,我就帶兵自己進城去取!到時候,發生什麽,我可不敢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