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豔青澀的回答與眼底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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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試間的門在身後關上,將張豔紅與外麵那個光鮮又冷漠的世界暫時隔絕。她幾乎是靠著門板滑坐到椅子上,心髒依舊狂跳不止,像要掙脫胸腔的束縛。冷汗已經浸濕了她廉價襯衫的後背,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涼意。
    失敗了。毫無疑問地失敗了。
    那些問題,像一顆顆冰冷的石子砸向她,而她甚至沒有一麵像樣的盾牌可以抵擋。自我介紹結結巴巴,對崗位的理解膚淺得可笑,處理多任務的答案幼稚得像個小學生。每一位麵試官的眼神,哪怕是最開始那位麵帶微笑的HR專員,到最後都難以掩飾那份禮貌下的失望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她想起自己回答“如何處理緊急文件”時,那位戴眼鏡的男總監(行政總監)微微蹙起的眉頭;想起自己磕磕絆絆描述文秘課程內容時,中間那位氣場強大的女麵試官(林薇)筆下不停記錄的沙沙聲,那聲音像小刀子一樣刮著她的神經。
    最讓她無地自容的是最後一個問題。那位女HR專員或許是出於善意,想給她一個展現優點的機會,問道:“張小姐,你認為自己相比於其他候選人,最大的優勢是什麽?”
    優勢?
    張豔紅當時就懵了。學曆?經驗?眼界?人脈?她有什麽?她隻有在小餐館裏一天站十幾個小時端盤子的耐力,隻有在服裝店被挑剔客人刁難後躲進倉庫偷偷抹眼淚然後繼續笑臉迎人的韌性,隻有在縫紉機轟鳴聲中熬到深夜、手指被針紮破無數次也不敢停下的辛苦……可這些,在這間明亮整潔、代表著成功與精英的房間裏,能算優勢嗎?它們甚至難以啟齒,顯得那麽卑微和不合時宜。
    她張了張嘴,臉漲得通紅,最終隻擠出幾個蒼白的字:“我……我能吃苦……學習能力……也、也還行……”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幾乎聽不見。她自己都覺得這回答無力得像句笑話。果然,她看到那位行政總監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苦澀和羞恥感像潮水般湧上,淹沒了她。她把臉深深埋進掌心,指甲用力掐進頭皮,試圖用疼痛來壓製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不能哭,至少不能在這裏哭。這裏連空氣都帶著審視的味道。
    她拚命回想麵試的每一個細節,試圖找出一點點或許能稱得上“不錯”的地方。可是沒有,一點都沒有。整個過程,就是一場她單方麵被碾壓的、狼狽不堪的潰敗。
    然而,就在這極度的自我否定中,某個瞬間的畫麵,卻固執地閃回她的腦海。
    不是那些讓她難堪的問題,而是當她回答那個關於“緊急文件”的場景題時——
    那一刻,她確實慌了神,大腦一片空白。“闖進去”?肯定不行,電視裏都說大領導的會議不能打擾。“幹等著”?那文件要是真的很急怎麽辦?她突然想起在服裝店打工時,有次店長在裏間跟供應商談重要事情,有個VIP客戶非要立刻退貨,她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另一個有經驗的店員姐姐悄悄寫了張紙條,從門縫塞進去,店長後來出來處理了。
    這個微不足道的、來自底層打工生涯的經驗,成了她當時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她幾乎是絞盡腦汁,才組織起那段磕磕絆絆的回答:“……會…會先確認文件有多急……如果不是立刻就要……我、我就在門口等……或者,或者想辦法遞個紙條……”
    就在她努力說出“遞個紙條”這個在她認知裏最“高級”的處理方式時,她下意識地抬了一下頭,目光短暫地、怯生生地掃過三位麵試官。中間那位一直沒什麽表情的林總監,筆尖似乎停頓了那麽一瞬,雖然很快又繼續記錄,但那雙銳利的眼睛,好像……極快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太快了,快到她無法分辨裏麵是驚訝、是審視,還是別的什麽。而旁邊那位行政總監,雖然蹙著眉,但似乎也沒有立刻否定。
    那一刻,與她之前回答問題時純粹的慌亂不同,一種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情緒,在她心底最深處閃動了一下。那不是自信,而是一種……試圖解決問題的笨拙努力,是一種在絕境中依然想要抓住點什麽、證明點什麽的原始衝動。
    這絲衝動如此微弱,瞬間就被後續更糟糕的表現和此刻巨大的沮喪感淹沒了。但現在安靜下來回想,那個瞬間的感覺,卻依稀殘留。
    還有……走廊上撞見的那個女人。
    張豔紅抬起頭,望向空蕩蕩的、裝修精致的走廊盡頭。那個女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了,但那雙冷冽、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和那瞬間帶來的、令人呼吸困難的壓迫感,卻清晰地刻在了腦子裏。那個女人是誰?她從哪裏來?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眼神?
    這些雜亂的思緒,與麵試失敗的殘酷現實交織在一起,讓她心亂如麻。她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坐了多久,直到一位穿著製服、似乎是保潔阿姨的人路過,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張豔紅才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站起來。
    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丟人了。
    她緊緊攥著那個舊布包,低著頭,快步朝著電梯廳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卻感覺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電梯鏡麵映出她蒼白、慌亂、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臉。
    “叮”的一聲,電梯到達一樓。門打開,明亮寬敞、挑高極高的大堂映入眼簾,衣著光鮮的精英們步履匆匆,談笑風生。張豔紅幾乎是逃也似的衝出了麗梅集團氣派的旋轉玻璃門。
    室外,南國下午的陽光依舊熾烈,晃得她睜不開眼。車水馬龍的喧囂聲瞬間將她包圍,與剛才麵試間的安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茫然四顧,一時間竟不知該往哪裏去。
    失敗了嗎?是的,毫無疑問。
    但奇怪的是,當她置身於這陌生的、龐大的城市陽光下,那股幾乎要將她擊垮的羞恥和沮喪,似乎被衝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複雜的情緒。
    有對自身無能的清醒認知,有對那個遙不可及世界的敬畏,但……似乎,還有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不甘心?
    她想起了自己坐上南下的火車時的心情,那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難道就這樣回去了?回到那個壓抑的家,回到那個看不到希望的服裝廠,接受母親的白眼和哥哥的嘲諷,然後重複那條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老路?
    不。
    這個“不”字,像一顆火星,在她冰涼的心底猝然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下去。可是,那瞬間的光亮和熱度,卻是真實存在的。
    她抬起頭,眯著眼,望向麗梅集團那高聳入雲的玻璃幕牆大廈,陽光在樓體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一個璀璨而冰冷的神話。那個叫韓麗梅的女總裁,就在那雲端之上吧?她是怎樣一步步走到那裏的?
    張豔紅用力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汽車尾氣和城市綠植的味道。她挺直了一直有些佝僂的背脊,盡管眼神依舊茫然,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總是低垂著的眼睛裏,在最深處,一種名為“倔強”的東西,如同石縫下的草芽,在經曆了狂風暴雨的摧折後,非但沒有徹底枯萎,反而更加頑固地、悄悄地探出了一點堅韌的鋒芒。
    青澀的回答,注定無法叩開那扇精英的大門。
    但眼底的倔強,或許,是照亮她接下來漫長、艱難道路的,唯一微弱的光。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棟大廈,然後轉過身,匯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背影單薄,腳步卻不再像剛才那樣虛浮。
    麵試結束了,但她的南下之路,似乎才剛剛開始。絕望之中,孕育著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尚未清晰意識到的生機。而那一次短暫的擦肩而過,和麵試間裏那幾個未被完全否定的瞬間,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未激起大浪,卻已在命運的湖麵上,留下了淡淡的、預示著未來波瀾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