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張豔紅向北方報喜的越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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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南國都市邊緣的城中村,卻依然醒著,用它的方式。窗外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地傳進張豔紅那間隻有八平米的小屋。她蜷縮在硬板床上,身上還穿著那套沒來得及換下的麵試西裝,布料摩擦皮膚的感覺提醒著她,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
    地板上,那部屏幕有裂紋的舊手機安靜地躺著,像一顆沉睡的黑色心髒。可就是它,在一個小時前,帶來了那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徹底顛覆了她的世界。
    狂喜的浪潮已經稍稍退去,留下的是渾身脫力般的虛軟,和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她抬起手,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剛才接電話時那觸電般的震動。麗梅集團……錄用她了?這一切是真的嗎?她狠狠掐了一下大腿,清晰的痛感傳來,伴隨著一種奇異的確認感——是真的!她不是在做夢!
    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再次湧上心頭,讓她想要尖叫,想要奔跑,想要找個人分享這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撐裂的喜悅。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南方都市,她能找誰?腦海中第一個冒出來的,竟然是那個遠在千裏之外、讓她又愛又怕、情感複雜的家。
    北方,清遠縣,那個她拚盡全力想要逃離,卻又無法真正割舍的根。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瘋長。她需要告訴家裏!她需要讓父母知道,讓哥哥知道,她張豔紅,不是他們眼中那個沒出息、隻能靠打工貼補家裏的“賠錢貨”!她靠自己(盡管這“自己”也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運氣)找到了一份體麵得讓他們無法想象的工作!她要證明,她的南下,不是胡鬧,是有價值的!
    一種夾雜著揚眉吐氣的興奮和長期壓抑後渴望被認可的心理,驅使著她猛地從床上坐起,幾乎是撲到地上,撿起了那部舊手機。冰涼的觸感讓她激靈了一下,但手指已經不受控製地、帶著微顫,按下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家裏的座機。
    聽筒裏傳來漫長的、單調的“嘟——嘟——”聲,每一聲都敲打在她狂跳的心上。北方的夜晚應該更冷,父母大概已經睡下了吧?電話鈴聲在寂靜的院落裏會顯得格外刺耳。她想象著父親被驚醒後,披著外套、趿拉著鞋子,摸索著去堂屋接電話的佝僂身影。
    終於,電話被接起了,傳來父親張建國那帶著濃重睡意和小心翼翼的聲音:“喂……誰呀?”背景裏還有母親王桂花模糊而不耐煩的嘟囔聲。
    “爸!是我!豔紅!”張豔紅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明顯的顫音,幾乎要破音。
    “豔紅?”張建國的聲音清醒了一些,帶著詫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咋這麽晚打電話?出啥事了?在那邊不好嗎?” 一連串的問題,透露出習慣性的擔憂。在他和妻子的認知裏,女兒深夜來電,多半不是好事。
    “沒有!爸,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張豔紅迫不及待地打斷他,語速快得像機關槍,“我麵試上了!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特別大的公司,麗梅集團!他們錄用我了!是總裁辦的行政助理!”
    她一口氣喊完,胸口劇烈起伏著,等待著電話那端的反應。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電流的微弱雜音,以及隱約傳來的、母親王桂花提高了音量的詢問:“誰啊?死丫頭片子大半夜的幹啥?是不是又惹麻煩了?”
    然後,張豔紅聽到父親似乎用手捂住了話筒,低聲對母親急促地說了句什麽。緊接著,電話那端的聲音變了,換成了母親王桂花那精明、尖利、帶著不容置疑權威的嗓音,睡意全無:
    “豔紅?你說啥?啥集團?錄用了?真的假的?你可別糊弄我!” 語氣裏充滿了懷疑,但更深處,似乎有一絲極細微的、被觸動的弦音。
    “媽!是真的!千真萬確!”張豔紅激動地重複,生怕他們不信,“就是那個特別有名的麗梅集團!在深州最高的大樓裏!我剛接到的電話,讓我下周一就去報到!是總裁辦的助理!” 她特意強調了“總裁辦”三個字,雖然她自己也並不完全清楚這個頭銜的具體分量,但直覺告訴她,這很厲害。
    “總裁辦?助理?”王桂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你?你能當總裁助理?人家那麽大公司,能要你?你是不是讓人騙了?” 懷疑依舊是主旋律,但“總裁”這兩個字,顯然在她心裏產生了巨大的衝擊力。
    “沒有騙!媽!是真的!錄用通知書都會發到我郵箱的!”張豔紅急急地辯解,語氣帶著委屈和急切,“我麵試了好幾輪呢!雖然……雖然我表現可能不是最好的,但人家就是看上我了!” 她下意識地美化了一下過程,略去了自己的狼狽和這份錄用的不可思議。
    電話那頭傳來了激烈的討論聲,父親小聲的質疑,母親拔高的反駁,雖然捂著話筒,但斷斷續續的詞語還是傳了過來:“……大公司……總裁……能是真的嗎?”“……她敢騙我試試!”“……要是真的……那可了不得……”
    幾分鍾的嘈雜後,王桂花的聲音重新清晰起來,語氣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少了幾分質疑,多了幾分急切和盤算:“豔紅,你聽好了!這事要是真的,那可是咱老張家祖墳冒青煙了!你可得給我抓住了!千萬不能出岔子!”
    “我知道,媽!我一定好好幹!”張豔紅用力點頭,盡管電話那頭看不見。
    “工資!工資多少?一個月能給多少錢?”王桂花的問題直指核心。
    “這個……通知上沒說具體數,就說按公司規定,是初級助理的待遇。”張豔紅老實回答,她光顧著高興,還沒來得及細想薪資。
    “初級助理?那也不少!大公司的待遇,肯定比你在餐館端盤子強百倍!”王桂花迅速做出了判斷,語氣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你哥正好在縣裏看上一套房子,首付還差不少……你這工作穩定了,可得好好幫你哥攢錢!聽見沒有!”
    如同兜頭一盆冷水,張豔紅高漲的情緒瞬間被澆熄了一半。狂喜退去,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家庭責任感和索取感,透過電話線,再次纏繞上來。她握著電話的手,微微收緊。
    “媽……我這才剛去,工資還沒影呢……而且,大城市花銷也大……”她試圖委婉地表達一點自己的難處。
    “花銷大?省著點花不就行了!”王桂花立刻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你一個丫頭家,吃住能花幾個錢?攢下錢來是正經!你哥的婚事可是咱家頭等大事!你在大公司,以後認識的人多,說不定還能給你哥也找個好工作呢!”
    電話那頭,傳來了哥哥張耀祖被吵醒後、睡意朦朧又帶著幾分期待的聲音:“媽,是不是豔紅有啥好事了?真進大公司了?”
    “嗯!你妹有出息了!進了大公司當白領了!以後咱家可就指望她了!”王桂花的聲音帶著炫耀和篤定,仿佛張豔紅的成功已然是囊中之物,並且理所應當地成為了全家的資源。
    張豔紅聽著電話那端母親對哥哥的描繪和規劃,聽著父親偶爾附和的小心翼翼的聲音,剛剛還充盈心間的個人喜悅,迅速被一種熟悉的、沉重的壓力所取代。這份工作,在她看來是改變命運的機遇,但在家人眼中,似乎更像是一棵突然出現的、可以供全家人攀附乘涼的大樹。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最終卻隻是化作一句低低的:“……我知道了,媽。我會努力的。”
    “知道就好!周一報到是吧?給我精神點!別給老張家丟人!好好幹,多長心眼,看看有沒有機會……哎,電話費貴,不說了!等你安頓好了,發了工資,趕緊往家打電話!聽見沒!”王桂花又叮囑了幾句,這才掛了電話。
    “嘟……嘟……嘟……”
    忙音再次響起。
    張豔紅緩緩放下手機,手臂無力地垂落。小屋恢複了寂靜,窗外的喧囂似乎也遠去了。她臉上的興奮潮紅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空茫的神情。
    喜悅還在,像心底一團不肯熄滅的暖火。但在這暖火周圍,卻籠罩上了一層來自北方的、冰冷的陰影。家人的反應,既在她意料之中,又讓她感到一絲深切的疲憊和茫然。
    她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機會,一隻腳踏進了繁華的、曾經遙不可及的世界。但她的另一隻腳,似乎還被一根無形的、堅韌的繩索,牢牢地拴在北方那個貧瘠的、充滿索取的小院裏。
    這份“喜”,究竟能“報”多久?通往未來的路,是會更寬廣,還是會被拉拽得更加步履維艱?她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像這南國夜晚潮濕的空氣,喜悅與壓力交織,溫熱而粘稠,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明天太陽升起時,等待她的,將是全新的、吉凶未卜的旅程。而北方那個家,注定會成為這條路上,一個無法擺脫的、沉重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