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家庭會議:叮囑“把握機會”
字數:3639 加入書籤
北方,清遠縣,張家溝村。夜幕像一塊洗得發白的舊藍布,沉沉地罩在村莊上空。幾顆寒星在幹冷的空氣裏顫抖,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更襯得冬夜寂靜。張建國家那棟略顯破舊的平房裏,卻亮著昏黃的燈光,與往常早早熄燈歇息的情形截然不同。
堂屋裏,一隻瓦數不高的白熾燈泡懸在梁下,投下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圍坐在舊方桌旁的三個人影。空氣裏彌漫著劣質煙草和煤球爐子散發的微弱煤氣味,還有一種壓抑著的、異樣的興奮。
王桂花坐在主位,身上裹著一件半舊的棉襖,臉頰因為激動和爐火的烘烤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她手裏捏著那張記著張豔紅電話號碼的皺巴巴紙條,像是捏著一張中了頭獎的彩票,指尖微微發抖。她的眼睛亮得驚人,不再是平日那種精於算計的銳利,而是一種近乎貪婪的光芒。
張建國佝僂著背,坐在她旁邊的小馬紮上,手裏夾著一根自家卷的旱煙,煙霧繚繞,模糊了他臉上溝壑縱橫的愁苦。他低著頭,不時抬起眼皮飛快地瞥一眼情緒高漲的妻子,又迅速垂下,渾濁的眼睛裏交織著難以置信、一絲微弱的欣喜,以及更深的不安。他習慣性地沉默著,像屋裏一件不起眼的舊家具。
他們的兒子張耀祖,則歪斜地靠在對麵一把吱呀作響的竹椅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悠著。他比實際年齡顯得蒼老,眼袋浮腫,頭發油膩,穿著件領口發黃的夾克。此刻,他臉上帶著一種將信將疑、又隱隱期待的神情,手裏把玩著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在這安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都聽真著了?”王桂花清了清嗓子,聲音因為興奮而略顯尖銳,打破了沉默,“豔紅那丫頭,這回怕是真撞上大運了!”
張耀祖停止晃悠打火機,嗤笑一聲,帶著幾分慣常的懶散和質疑:“媽,你聽風就是雨。還麗梅集團,還總裁助理?就她?初中都沒念完,在餐館端盤子都端不利索,人家那麽大公司,眼瞎了招她?別是讓人騙去搞傳銷了吧!” 他在外混跡,聽過不少騙局,第一反應就是不信。
“你懂個屁!”王桂花立刻瞪圓了眼,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哐當作響,“豔紅敢拿這種事騙我?她有幾個膽子?我聽得真真兒的!就是那個電視上老放的,南邊那個大樓!錯不了!” 她雖然也沒見過什麽世麵,但“總裁”“大集團”這些詞,像帶著魔力,讓她本能地選擇相信,並且迅速在腦海裏描繪出金山銀山的景象。
張建國被拍桌聲驚得一哆嗦,煙灰掉在了褲子上,他連忙用手撣了撣,悶聲道:“……要是真的……那倒是好事……就是……這差事,她能幹得了嗎?別再……”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怕女兒擔不起,反而惹禍。
“幹不了也得幹!”王桂花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這是啥?這是天上掉餡餅!砸到頭上了,就得死死抱住!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去的地方,她張豔紅能進去,那就是她的造化!也是咱老張家的造化!”
她深吸一口氣,身體前傾,目光在丈夫和兒子臉上掃過,壓低了聲音,卻帶著更重的分量:“今兒個叫你們來,就是開個家庭會議。豔紅這工作,要是穩了,往後咱家可就不一樣了!”
張耀祖聽到這話,晃悠的腿停了下來,眼睛裏閃過一絲光:“有啥不一樣?她能掙大錢?”
“廢話!”王桂花白了他一眼,“那是什麽地方?大公司!白領!坐辦公室的!工資能少得了?肯定比她在餐館幹十年掙得還多!” 她開始憑借有限的想象力和從電視裏看來的碎片信息,勾勒美好的未來,“等她站穩腳跟,發了工資,咱家這破房子就能翻新了!你爸也不用去那破廠子看人臉色了!”
張建國聞言,嘴唇蠕動了一下,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深深吸了一口煙,煙霧將他臉上的愁容籠罩得更深。他擔心的是女兒的壓力,而不是翻新房子。
王桂花沒理會他,繼續對著張耀祖,語氣更加熱切:“最重要的是你!耀祖!你妹在大公司,認識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到時候讓她留心著,給你也找個輕省又掙錢的工作,不比你在縣裏瞎混強?等你工作穩當了,娶媳婦的錢還愁嗎?縣城的樓房,咱也買得起!”
張耀祖的眼睛徹底亮了,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母親描繪的前景,擊中了他內心最渴望的東西——輕鬆、體麵、有錢花。他臉上那點質疑迅速被憧憬取代,咧開嘴笑了笑:“要真能這樣,那敢情好!媽,還是你有遠見!”
“所以啊!”王桂花見兒子被說動,更加來了精神,她敲著桌麵,一字一頓地叮囑,像是在發布最高指示,“等豔紅安頓下來,咱們得跟她好好說道說道。這機會,千載難逢!她必須得給我把握住了!”
她開始具體部署“把握機會”的方略:
“第一,得聽話!領導讓幹啥就幹啥,別怕吃苦,別怕吃虧!端茶送水也得幹好了!把領導伺候舒服了,才有好日子過!”
“第二,得機靈!眼裏要有活兒,多學多看,別像在家裏似的悶葫蘆一個!看看人家是咋辦事的,咋說話的,學著點!”
“第三,也是最要緊的!”王桂花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意味,“得知道心疼家裏!她一個人在大城市,能花幾個錢?吃住都是公司的吧?工資得攢下來!咱家這情況你們也知道,你哥娶媳婦是頭等大事,你爸身體也不好,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她有了出息,可不能忘了本!”
張耀祖連連點頭:“對對對!媽你說得對!讓她省著點花,多往家寄點!我這正愁明年咋辦呢!”
張建國終於忍不住,小聲插了一句:“……孩子剛去,也不容易……別逼太緊……”
“啥叫逼她?”王桂花立刻拔高聲音,不滿地瞪著他,“這叫為她好!為這個家好!她一個丫頭片子,掙那麽多錢幹啥?不貼補家裏,還想幹啥?要不是咱把她養這麽大,她能有機會去南邊?知恩圖報懂不懂?”
張建國被噎得說不出話,重重歎了口氣,又把頭埋了下去,隻剩下煙鬥一明一滅。
家庭會議的氣氛,從最初的震驚和懷疑,迅速轉變為對美好未來的暢想和如何最大化利用這次“機遇”的盤算。王桂花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兒子娶上媳婦、自家蓋上新房、在村裏揚眉吐氣的那一天。張耀祖也跟著暢想起來,時不時補充兩句“讓妹給我買個新手機”之類的要求。
隻有張建國,始終像是這個熱烈場麵的局外人。他默默地聽著,煙霧後的眼神複雜。他為女兒可能有的好出路感到一絲寬慰,但妻子和兒子那迫不及待的索取姿態,又像一塊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仿佛已經看到,女兒那單薄的肩膀,即將被全家的期望壓彎。
“行了,就這麽定了!”王桂花最後總結陳詞,臉上帶著一種運籌帷幄的得意,“等豔紅下周上了班,安頓下來,我就給她打電話!得好好叮囑她,這機會要是抓不住,她就別認我這個媽!”
昏黃的燈光下,三個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扭曲地投在斑駁的牆壁上。這場發生在北方寒夜裏的家庭會議,沒有多少溫暖的關懷,更多的是圍繞著一個突然出現的“機遇”進行的現實算計和利益分配。遠在南方的張豔紅,此刻或許還沉浸在改變命運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惶恐中,她並不知道,一張由血緣和期望織就的、沉甸甸的網,已經在她身後,悄然撒開。家人“把握機會”的叮囑背後,是她必須背負的、更沉重的枷鎖。夜還長,而張家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那個剛剛踏上陌生土地的年輕女孩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