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一封來自“家”的郵件,暗藏索取
字數:3580 加入書籤
張豔紅在麗梅集團的第一個工作日,在一種高度緊張、信息過載和深刻的格格不入感中,緩慢而煎熬地度過了。下班時,她感覺比在服裝廠站了十二個小時流水線還要疲憊。那不是身體的勞累,而是一種精神被持續拉伸、擠壓後產生的虛脫感。她像一隻受驚的蝸牛,背著沉重的殼,緩慢地挪出了那座光鮮亮麗的大廈,重新匯入南國都市黃昏時分喧鬧的人流中。
回到那間月租五百、隻有八平米的出租屋,仿佛從雲端重新墜回現實。狹小的空間,斑駁的牆壁,窗外傳來的市井之聲,這一切雖然破敗,卻帶著一種讓她感到安心的熟悉感。她脫下那身讓她渾身不自在的西裝,換上寬鬆的舊衣服,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鎧甲。
然而,精神的緊繃並未完全放鬆。白天在辦公室裏接觸到的一切——複雜的係統、陌生的流程、同事間高效的交流、導師蘇晴那看似平靜卻要求嚴苛的目光——像一團亂麻,在她腦海中盤旋。她坐在硬板床上,打開那台屏幕有裂紋的舊手機,下意識地想從這冰冷的現實中尋找一絲慰藉,或者僅僅是分散一下注意力。
她點開了電子郵箱。這是入職時公司要求必須使用的通訊工具,她也把自己這個用了很多年的免費郵箱地址告訴了家裏。郵箱裏除了幾封垃圾廣告郵件,靜悄悄的。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慶幸。失落於無人問津的孤獨,慶幸於或許還能有片刻的安寧。
但就在她準備退出郵箱時,一封新郵件的提示彈了出來。發件人地址很熟悉,是哥哥張耀祖那個用了很多年的、帶著一串數字的免費郵箱地址。郵件主題很簡單,隻有兩個字:“家書”。
“家書”這兩個字,像一道暖流,瞬間擊中了張豔紅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在她有限的認知裏,“家書”應該充滿了關懷和問候,是漂泊在外的遊子與家人情感的紐帶。一天的疲憊和委屈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點開了那封郵件。
郵件的內容,卻像一盆逐漸加冰的冷水,從頭頂澆下,讓她剛剛升起的那點暖意迅速凍結、凝固。
郵件開頭,是哥哥張耀祖那特有的、帶著點漫不經心卻又刻意套近乎的語氣:
“豔紅: 展信佳。
聽說你周一正式上班了,怎麽樣?大公司環境肯定好吧?工作累不累?爸媽都挺惦記你的,讓我寫信問問情況。”
看到這裏,張豔紅的心微微熱了一下。家人還是關心她的。她繼續往下看:
“你這一上班,咱家這心裏的大石頭總算落了一半。媽說你了不起,給老張家爭光了。爸也挺高興,就是不愛說話你也知道。你在那邊好好幹,別辜負了爸媽的期望。”
期望。這個詞讓張豔紅的心輕輕抽搐了一下。她抿了抿嘴唇,繼續閱讀。接下來的內容,畫風開始悄然轉變:
“家裏一切都好,就是老樣子。爸廠子裏這個月工資又拖了,說是效益不行。媽前幾天去縣醫院檢查,醫生說血壓有點高,讓定期吃藥,不能斷。藥不便宜,一個月得好幾百。”
張豔紅的心提了起來。父親工資被拖,母親生病……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機。
“我這邊也還是老樣子,沒啥正經活。前兩天跟朋友吃飯,聽說縣裏那個新開的樓盤,‘錦繡家園’,位置不錯,價格也還行。我尋思著去看看,要是合適,早晚也得定下來。你知道的,沒個房子,對象都不好找。”
看到“樓盤”、“對象”這些字眼,張豔紅的心徹底沉了下去。一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預感攫住了她。郵件還在繼續,語氣變得更加“推心置腹”:
“豔紅,哥知道你剛去,不容易。大城市開銷大,啥都貴。但咱家這情況,你也清楚。爸媽年紀大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這當哥的沒本事,到現在也沒混出個名堂,還得指望你。”
“指望你”這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刺進她的眼睛。
“你現在進了大公司,是白領了,工資肯定比在老家強百倍。你省著點花,一個月攢下些錢應該沒問題。媽的意思呢,你看你能不能……先從工資裏,每個月固定寄點錢回來?也不用多,千兒八百的就行,先應應急,把媽的藥錢和家裏日常開銷頂上去。等我這邊找到好活,或者你以後工資更高了,咱再商量給你哥買房的事。”
郵件到這裏,已經圖窮匕見。但張耀祖似乎覺得還不夠,又加上了最後一段,試圖用親情進行最後的捆綁:
“豔紅,咱是一家人,血脈相連。你現在有出息了,拉家裏一把,拉哥一把,都是應該的。等哥以後好了,肯定忘不了你的好。你在外麵照顧好自己,別太省,但也別亂花錢,多想想家裏。盼回信。 哥:耀祖”
整封郵件,看似是家常的關心和問候,實則每一段、每一句,都暗藏著精準的算計和赤裸裸的索取。從父親的工資被拖,到母親的醫藥費,再到哥哥買房娶媳婦的“剛需”,層層遞進,最終落腳點明確無誤地指向了同一個目標:錢。需要她張豔紅,用她那份剛剛到手、甚至還沒焐熱的工資,去填補那個北方家庭永遠也填不滿的窟窿。
“家書”?這哪裏是家書,這分明是一封精心包裝過的“催款單”和“任務書”!
張豔紅握著手機,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屏幕上的字跡變得模糊起來。一股冰冷的絕望感,混合著巨大的委屈和憤怒,從心底深處洶湧而上,堵住了她的喉嚨。
她才上班第一天!她對工作還一無所知,對未來充滿恐懼,連試用期能不能過都不知道!她甚至還不清楚自己第一個月到底能拿到多少錢,在這個物價高昂的城市,她需要支付房租、飯錢、交通費……她也是步履維艱!
可是,家裏人呢?他們沒有問她習不習慣,有沒有受委屈,工作難不難。他們關心的,隻有她能為這個家貢獻多少。他們甚至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為她規劃工資的用途了,連數額都“貼心”地幫她定好了——“千兒八百”!
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暈開了那些刺眼的文字。她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白天在公司的格格不入和壓力,與晚上這封來自“家”的郵件帶來的失望和重壓,裏應外合,幾乎要將她擊垮。
她想起母親電話裏那句“以後可就指望你了”,想起哥哥語氣裏的理所當然。原來,所謂的“指望”,就是把她當成了取款機,一棵可以隨時搖錢樹。她的價值,僅僅在於她能為這個家庭帶來多少經濟利益。
她該怎麽辦?拒絕?她可以想象到母親會如何哭鬧,指責她“忘恩負義”、“白眼狼”,哥哥會如何冷嘲熱諷。順從?她那點微薄的薪水,如何能滿足這個無底洞般的需求?她在這個城市又要如何生存下去?
巨大的矛盾和壓力讓她感到窒息。她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麵的一切。黑暗中,隻有她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那封名為“家書”的郵件,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她的收件箱裏,也盤踞在她的心上。它無聲地宣告著:她以為可以憑借努力改變命運、開啟新生活,但她與那個北方家庭的羈絆,遠比她想象的要深刻和殘酷。她的征程剛剛開始,而索取的黑手,已經迫不及待地伸了過來。風暴,在平靜的表象下,已然醞釀。而這封郵件,隻是第一聲遙遠的雷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