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午餐時間,與新同事的陌生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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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在韓麗梅辦公室接受的簡短指令,像一道無形的緊箍咒,牢牢套在張豔紅的頭上,讓她整個上午都處在一種高度緊張和魂不守舍的狀態。她強迫自己處理手頭的常規工作,但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張便簽紙上的苛刻要求,飄向韓麗梅那雙平靜卻極具壓迫力的眼睛。每一次內線電話響起,都會讓她心驚肉跳,生怕是來自頂層的質詢或追加指令。
    當時針指向十二點,辦公區的氛圍明顯鬆弛下來。鍵盤敲擊聲變得稀疏,座椅滑輪滾動的聲音響起,同事們紛紛起身,互相招呼著,談笑著,準備前往餐廳或外出用餐。這種鬆弛感,像潮水般漫過開放辦公區,卻唯獨在張豔紅的工位周圍形成了一片孤島。
    她依舊僵坐在電腦前,眼睛盯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流程說明,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她聽到旁邊工位那位叫李悅的年輕女孩,用輕快的語調對另一位同事說:“走吧,Amy,今天聽說餐廳有新菜式,去嚐嚐鮮!” 她也聽到不遠處幾位男同事在討論下午的球賽,聲音爽朗。
    沒有人看向她,沒有人發出邀請。她像空氣一樣,被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這種忽略,並非出於惡意,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源於不同世界之間的天然隔閡。在這些衣著光鮮、談吐自信的同事眼中,她這個新來的、沉默寡言、穿著土氣、甚至連內部係統都操作不熟練的“初級助理”,大概還不屬於可以一起吃飯的“圈子”。
    一陣細微的、熟悉的饑餓感從胃部傳來,提醒著她生理的需求。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才緩緩關閉電腦屏幕。她從抽屜裏拿出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手提袋,裏麵裝著她早上出門前準備好的午餐——兩個在出租屋附近早餐攤買的、已經冷掉的素包子,還有一個自家煮的、放在舊飯盒裏的白水煮蛋。這是她能想到的最節省的方式。
    她低著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一抹灰色的影子,隨著人流走向位於大廈中層的大型員工餐廳。餐廳寬敞明亮,裝修現代,取餐區菜品豐富,香氣四溢。穿著統一製服的服務人員忙碌著,同事們排著隊,挑選著心儀的食物,餐盤裏擺放著色澤誘人的菜肴、水果和湯品。這一切,對張豔紅來說,都像是櫥窗裏的展覽品,精美,卻與她無關。她目不斜視地穿過取餐區,徑直走向最裏麵一片相對安靜的休息區。那裏擺放著一些桌椅,供自帶午餐的員工使用,人煙稀少。
    她在一個最角落、靠近巨大盆栽植物的位置坐下,這個位置可以讓她背對大部分就餐人群,獲得一絲可憐的安全感。她打開帆布袋,拿出那個印著俗氣卡通圖案的舊飯盒和用塑料袋裝著的包子,動作小心,生怕發出聲響。包子的麵皮因為冷卻而有些發硬,白水煮蛋也失去了溫熱。她小口小口地吃著,味同嚼蠟,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起來,捕捉著周圍傳來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聲波。
    不遠處,幾位穿著時尚、妝容精致的女同事坐在一起,邊吃邊聊。她們的話題跳躍而輕鬆,從昨晚追的劇,到周末去哪家新開的網紅店打卡,再到某個奢侈品牌新出的口紅顏色。她們用的詞匯,談論的地點,對張豔紅來說都陌生得像外語。她聽到她們輕笑著抱怨健身教練太嚴格,討論著即將到來的假期去東南亞哪個海島度假更舒服。這些話題,像一麵無形的牆,將她牢牢隔絕在外。她的世界裏,沒有追劇的閑暇,沒有網紅店的概念,更沒有海外度假的奢望。她的假期,意味著可以多打一份零工,或者省下幾天飯錢。
    另一桌,幾位看起來資曆較深的男同事在討論工作,但內容也讓她雲裏霧裏。他們談論著“KPI考核”、“市場份額”、“並購案的盡職調查”,夾雜著大量的英文縮寫和專業術語。他們的語氣自信,帶著一種掌控局麵的從容。張豔紅努力想從中學到點什麽,卻發現那些詞匯像天書一樣,根本無法理解。她想起自己那點可憐的職校文秘知識,和眼前這些精英談論的廣闊世界相比,渺小得像一粒塵埃。這種認知上的巨大鴻溝,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自卑和無力。
    她甚至不敢抬頭四處張望,生怕與任何人的目光相遇,會暴露自己的窘迫和格格不入。她隻能僵硬地低著頭,機械地咀嚼著食物,感覺自己像個誤入豪華宴會的乞丐,躲在角落啃著自帶的幹糧,與周圍的繁華熱鬧形成刺眼的對比。餐廳裏彌漫的食物香氣,此刻聞起來不僅不能引起食欲,反而讓她感到一陣陣反胃,那是一種被排斥在外的、心理上的不適。
    她看到有同事友好地分享著自己餐盤裏的水果,有同事聚在一起用手機看有趣的短視頻發出陣陣笑聲,有同事約著飯後一起去樓下的咖啡廳買杯咖啡……這些尋常的社交互動,對她而言都遙不可及。她就像大海中的一座孤島,被溫暖的海水包圍,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隻有徹骨的冰冷和孤獨。
    她不禁想起在北方小縣城打工時的午餐時間。雖然環境簡陋,但工友們會圍坐在一起,吃著從家裏帶來的簡單飯菜,大聲聊著家長裏短,抱怨著工頭的苛刻,雖然辛苦,卻有一種粗糲的真實感和抱團取暖的溫暖。而在這裏,一切都那麽光鮮,那麽規範,人與人之間卻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冰冷的玻璃牆。每個人都保持著禮貌的距離,這種距離感,比直接的冷漠更讓人感到窒息。
    這頓午餐,吃得異常艱難和漫長。每一分鍾都是一種煎熬。她終於體會到,真正的孤獨,不是身處荒原,而是置身於喧鬧的人群中,卻發現自己與他們毫無關聯,像個透明的幽靈。這種孤獨感,在韓麗梅施加的巨大壓力之後,變得更加尖銳和具體,仿佛在清晰地告訴她:你不屬於這裏,無論你多麽努力,你終究是個外人。
    終於,她吃完了最後一口冰冷的包子,迅速將飯盒收進布袋裏,像完成一個艱巨的任務。她站起身,低著頭,匆匆離開了餐廳,仿佛逃離一個讓她無所適從的舞台。回到空無一人的辦公區,她反而鬆了一口氣。至少在這裏,她可以暫時躲進自己的殼裏,不用麵對那些讓她自慚形穢的比較。
    午餐時間的經曆,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對白領生活的最後一絲浪漫幻想。她意識到,跨越那道有形的玻璃門容易,但要融入這個無形的、由知識、閱曆、品味和資本構築起來的世界,難如登天。韓麗梅的威嚴讓她恐懼,而同事間的這種溫和的疏離,則讓她感到一種更深的、彌漫性的絕望。她與這個環境,從骨子裏就是脫節的。這份工作,或許能給她一份微薄的薪水,但那條通往真正“融入”的路,似乎從一開始,就被堵死了。而這頓孤獨的午餐,隻是無數次類似場景的一個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