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張豔紅的敬畏與距離感

字數:2722   加入書籤

A+A-


    韓麗梅那句“出去吧”的餘音,像一道冰冷的閘門,在張豔紅身後沉重落下,將她與那個充滿威壓的世界暫時隔絕。她背靠著冰涼厚重的木門,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裏站了足有半分鍾,才感覺那被凍結的血液重新開始緩慢流動,但四肢百骸依舊殘留著一種虛脫般的綿軟。手心裏的冷汗,幾乎要將那張寫著指令的便簽紙濡濕。
    她低頭,怔怔地看著紙上那幾行簡潔冰冷的宋體字。每一個字都認識,組合在一起卻像天書般令人心悸。“董事會預備會議”、“設備調試零故障”、“物資擺放用標尺測量”、“不得擅自接觸”……這些詞匯背後所代表的嚴謹、精確與不容置疑的權威,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這不僅僅是工作交代,更像是一道道必須嚴格執行的軍令,稍有差池,後果不堪設想。
    她將便簽紙小心翼翼地撫平,對折,再對折,仿佛這樣就能將那份沉重的壓力也折疊藏起,然後才珍而重之地放進西裝內襯的口袋裏,緊貼著怦怦直跳的心髒。那薄薄的一張紙,此刻卻像烙鐵一樣燙人。
    回到自己的工位,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不同了。雖然同事們依舊在忙碌,鍵盤聲、低語聲依舊,但她卻感覺有一道無形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扇厚重的木門和牆壁,始終懸在她的頭頂,讓她如芒在背。她的一舉一動,是否都落在了韓總的眼裏?剛才自己的表現,是否合格?那短暫的沉默中,韓總到底在想什麽?
    這些問題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讓她坐立難安。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便簽上的任務,打開電腦,開始查找第三會議室的設備清單和IT部門的聯係流程。然而,大腦卻像一團亂麻,效率低得可憐。韓麗梅那雙平靜無波、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總是不合時宜地浮現在她腦海中,讓她每一次敲擊鍵盤都變得猶豫,每一次點擊鼠標都擔心出錯。
    敬畏,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她徹底淹沒。這種敬畏,並非源於對上級的普通懼怕,而是一種麵對絕對力量、巨大落差時產生的、近乎本能的渺小感和恐懼感。韓麗梅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公司的最高權力,更是一種她無法理解、無法企及的生活層次、思維方式和掌控力。那個女人坐在雲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能決定無數人的命運,包括她張豔紅這隻微不足道的螻蟻。而她自己,則深陷泥沼,掙紮求生,連最基本的工作都做得如此吃力。
    這種雲泥之別,讓她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和無法逾越的距離感。那距離,不是物理上的幾米走廊、一扇門,而是社會階層、知識結構、人生閱曆、乃至整個世界的鴻溝。她與韓麗梅,就像兩顆運行在不同軌道的星球,永無交匯的可能。每一次接觸,哪怕是像剛才那樣短暫的、單方麵的指令傳達,都隻是在用最殘酷的方式,反複印證這種令人絕望的距離。
    中午,她依舊獨自一人坐在休息區最角落的位置,吃著簡單的自帶午餐。周圍同事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低聲談笑,討論著工作、生活、時下流行的東西。他們的世界光鮮、充實,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從容。而她的世界,卻充滿了掙紮、惶恐和無法言說的家庭重壓。她聽著那些陌生的名詞和輕鬆的語氣,感覺自己像個誤入宴會的乞丐,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這種孤立感,在與韓麗梅接觸後,變得更加尖銳和清晰。
    下午,她強打精神,開始聯係IT部門,預約第三會議室的設備調試。與IT工程師溝通時,她緊張得語無倫次,反複確認細節,生怕漏掉什麽,引得對方語氣中透出些許不耐。她按照便簽上的要求,去倉庫申領會議物資,對著清單一遍遍核對品牌、規格、數量,動作小心翼翼,如同在拆卸一枚炸彈。擺放文具時,她真的找來了蘇晴給她的一把塑料尺,笨拙地測量著茶杯與文件夾之間的距離,力求分毫不差。每一個步驟,都進行得異常緩慢和艱難,因為她總感覺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背後注視著,任何一點瑕疵都會被無限放大。
    這種極致的謹慎,源於極致的恐懼。她對韓麗梅的敬畏,已經滲透到了每一個毛孔,轉化成了對工作細節近乎偏執的苛求。她不再僅僅是在完成一項任務,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戰戰兢兢的朝聖,生怕自己的任何一點不潔和怠慢,會觸怒那位高高在上的神祇。
    下班後,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那間月租五百的出租屋。狹小、簡陋的空間,與白天那個光鮮亮麗、秩序井然的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反而讓她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她癱倒在硬板床上,望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白天發生的一幕幕像電影鏡頭般在腦海中回放。
    韓麗梅說話時平穩的語調,遞過便簽紙時修長幹淨的手指,陽光下略顯模糊卻威嚴十足的側影,以及最後那句淡漠的“出去吧”……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可怕。與這個女人相比,她張豔紅是如此的粗糙、笨拙、一無是處。哥哥郵件裏的索取,母親電話中的期望,此刻在韓麗梅帶來的巨大壓力下,似乎都變得遙遠了一些,但另一種更深沉的絕望感卻攫住了她——即使她拚盡全力,恐怕也無法達到韓麗梅那樣的高度,甚至連她要求的及格線都難以觸碰。
    敬畏與距離感,像兩條冰冷的鎖鏈,纏繞著她。一方麵,她恐懼韓麗梅所代表的絕對權威和高壓標準;另一方麵,一種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扭曲的向往和好奇,也在悄悄滋生。那個女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她擁有怎樣強大的內心和智慧?如果……如果自己能學到她萬分之一的冷靜和強大,是不是就能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
    但這種念頭剛一冒頭,就被更強烈的自卑和現實感壓了下去。癡心妄想!她自嘲地想。還是先想辦法完成眼前的任務,保住這份工作要緊。否則,一切皆是空談。
    她翻了個身,將臉埋進帶著黴味的枕頭裏。明天,還要去盯著設備調試,不能出任何差錯。韓麗梅公事公辦的簡短交代,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久久無法平息的波瀾。敬畏與距離,成了橫亙在她與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之間,一道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令人窒息的高牆。而她,被困在牆的這邊,掙紮求存,不知何時才能看到一絲縫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