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擠地鐵、吃快餐的打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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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四十分,張豔紅從那張堅硬的木板床上掙紮著醒來。
窗外天光未亮,城中村逼仄的巷道裏已傳來早點攤擺攤的響動、摩托車的發動聲,以及早起打工者們匆匆的腳步聲。她在黑暗中摸索著按下那隻廉價鬧鍾的按鈕——這隻鬧鍾是她剛到南城時在地攤上花八塊錢買的,塑料外殼已經磨損,但指針走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
十五分鍾洗漱整理。她用冷水拍打臉頰,試圖驅散睡眠不足帶來的昏沉。鏡子裏的自己眼眶下有淡淡的青黑,皮膚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和睡眠不足而顯得暗淡。她仔細梳理那頭及肩的黑發,用最便宜的黑色發圈紮成一個低馬尾,確保沒有碎發落下——這是公司對新員工儀容的基本要求。
從衣櫃裏取出那套深藍色西裝套裙,這是她最體麵的衣服,也是唯一一套能在寫字樓裏不被一眼看出“不同”的行頭。但連續穿著幾天,即使每晚回來後都用濕毛巾小心擦拭,湊近時仍能聞到淡淡的氣味——不是汗味,而是布料在潮濕空氣中反複穿著的、一種難以描述的陳舊氣息。她往腋下撲了點最便宜的爽身粉,希望能稍微掩蓋。
六點五十五分,她鎖上那扇薄薄的鐵皮門,背著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走進樓道。樓道裏堆滿鄰居的雜物,燈光昏暗,牆皮剝落。她小心地避開地上的一攤水漬——那是樓上水管常年滲漏留下的痕跡。
七點整,她抵達城中村口的公交站。站牌下已擠滿了等待的人群,大多穿著工廠製服,麵色疲憊,沉默地站著,像一群被生活驅趕的羔羊。張豔紅擠在人群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她要先坐四站公交車,到地鐵換乘站。
早高峰的公交車是這座城市對底層打工者的第一道考驗。車門一開,人群如潮水般湧上。張豔紅被推搡著擠上車,後背緊貼著陌生人的前胸,幾乎無法呼吸。車廂裏彌漫著汗味、廉價早餐的油膩味,以及一種難以言說的、屬於早起奔波的困頓氣息。她一隻手緊緊抓著帆布包的帶子,另一隻手勉強扶住欄杆,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而搖晃。
車窗外的景象從雜亂無章的城中村,逐漸過渡到稍顯整潔的居民區,再到開始出現玻璃幕牆寫字樓的區域。這座城市像一幅漸次展開的畫卷,而張豔紅正從一個圖層,艱難地移向另一個她永遠無法真正進入的圖層。
七點二十五分,她在“南城大道站”下車,匯入更加洶湧的人流——地鐵站口。
這是南城最繁忙的地鐵樞紐之一。自動扶梯上站滿了人,每個人臉上都寫著急切。張豔紅跟著人流往下走,空氣變得潮濕悶熱。過安檢時,她熟練地將帆布包放進傳送帶——裏麵隻有錢包、鑰匙、手機、一個舊水杯和用塑料袋裝著的兩個饅頭,那是她的午餐。
站台上早已人山人海。列車進站的轟鳴聲由遠及近,車門打開的瞬間,等候的人群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張豔紅被人流裹挾著向前,幾乎腳不沾地地被擠進車廂。她瘦小的身軀被擠壓在幾個高大的乘客之間,臉頰幾乎貼到冰冷的車門玻璃。
車廂裏空氣汙濁,混雜著香水、汗水和早餐的各種氣味。她能聽見周圍有人在用藍牙耳機打電話談業務,有人刷著手機視頻發出笑聲,有人閉目養神。而她隻是努力保持平衡,避免摔倒。她的帆布包被擠壓得變形,但她更擔心的是包裏那兩個饅頭——如果被壓扁了,中午吃起來會更難下咽。
列車啟動,加速。在隧道中穿行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張豔紅透過擁擠人群的縫隙,瞥見車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張蒼白、疲倦、毫無表情的臉。她忽然想起在北方縣城時,每天步行半小時去餐館打工的日子。那時雖然也辛苦,但至少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能看到天空。而在這裏,在這座光鮮都市的地下脈絡裏,她像一粒被裹挾的塵埃,在黑暗的管道中隨波逐流。
地鐵穿過大半個城市。她在“國際金融中心站”下車,這是麗梅大廈所在的地鐵站。走出車廂的瞬間,人流分作兩股——一股湧向出站口,一股繼續等待下一班列車。張豔紅被推著向前,幾乎是本能地順著最熟悉的那條路線移動。
從地鐵站到麗梅大廈的短短三百米,是這個城市最鮮明的階層切片。通道兩側是光可鑒人的奢侈品廣告牌,妝容精致的模特身著當季新款,嘴角掛著矜持而疏離的微笑。趕時間的白領們步履匆匆,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麵發出清脆的節奏,西裝革履的男士們邊走邊對著耳機快速說著英語或專業術語。空氣中彌漫著咖啡香、香水味,以及一種“精英”區域特有的、被精心過濾過的清新空氣。
張豔紅低著頭,加快腳步。她身上那套洗得發白的西裝,腳上那雙人造革的黑色低跟鞋,以及那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帆布包,讓她感覺自己像個誤入高級宴會的闖入者。她能感覺到偶爾有目光從她身上掠過——不是刻意的打量,而是一種下意識的、帶著輕微訝異的掃視,仿佛在說:這個人怎麽會在這裏?
她將帆布包往身前攏了攏,試圖讓它看起來不那麽顯眼。
八點十分,她刷卡進入麗梅大廈。冷氣撲麵而來,讓她打了個寒顫。巨大的挑高中庭,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衣著光鮮、神情自信的人們——這一切依舊讓她感到眩暈和不真實。她快步走向員工電梯,避開主電梯區——那裏通常屬於高管和訪客。在擁擠的員工電梯裏,她縮在角落,盯著不斷變化的樓層數字,心裏默數著。
又是新的一天,又是與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與那些她完全不懂的工作、與那些她無法融入的同事,再次近距離接觸的一天。
然而,對她而言,在麗梅集團的八小時工作,並非一天的終點,而隻是另一個開始。
晚上六點三十分,張豔紅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出麗梅大廈。
晚高峰的地鐵站依然擁擠,但她已經學會了如何更有效率地穿梭其中。這一次,她的目的地不是城中村,而是位於城市另一端的商業區——那裏有一家全國連鎖的快餐店,她每周有四個晚上在那裏兼職。
快餐店的兼職是她在網上找到的,時薪低得可憐,但好在時間靈活,且日結一部分現金——這對她來說至關重要。家裏的匯款要求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僅靠麗梅集團那份試用期工資,扣除房租和最基本的生活費後,所剩無幾。
七點十五分,她抵達快餐店。在員工更衣室匆匆換上一套紅黃相間的製服——化纖麵料,不太透氣,還帶著前一個穿著者留下的淡淡汗味。她用最快的速度將頭發重新紮緊,戴上帽子,對著斑駁的鏡子檢查自己的儀容。鏡中的自己眼圈更深了,嘴角因為長時間保持禮貌性微笑而有些僵硬。
“豔紅,快點!晚高峰開始了!”領班的聲音從外麵傳來,帶著不耐煩。
“來了!”她趕緊應聲,小跑著進入前廳。
快餐店的繁忙與寫字樓的繁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節奏。這裏充斥著炸雞的油煙味、孩子的哭鬧聲、顧客催促的喊聲,以及收銀機不斷開合的“哢嗒”聲。張豔紅被分配到點餐收銀崗——這是最累也最容易出錯的崗位。
“歡迎光臨,請問需要點什麽?”她臉上掛起標準化的笑容,聲音盡量保持輕快,盡管喉嚨因為一天說話已經有些沙啞。
顧客們形形色色:有下班後懶得做飯的年輕白領,有帶孩子來“獎勵”一頓的家長,有約會的情侶,也有疲憊的打工者。他們點餐的速度或快或慢,要求各不相同——這個要少冰,那個要額外番茄醬,這個對花生過敏,那個要確認是不是現炸的……
張豔紅的手指在觸摸屏上快速點擊,同時要準確報出金額,收錢找零,還要時不時回答顧客的問題:“套餐裏的飲料可以換嗎?”“薯條可以加大嗎?”“衛生間在哪裏?”
她的腦子必須高速運轉,不能出錯。一次點餐錯誤,可能意味著顧客投訴,而投訴意味著罰款,甚至可能丟掉這份寶貴的兼職。她的動作已經相當熟練——這是過去幾個月在類似場所打工練就的本能。但精神必須高度集中,因為稍有分神,就可能把“中可樂”點成“大可”,或者算錯找零。
八點半左右,一個中年男人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來到櫃台前。男人看起來心情不佳,皺著眉頭看菜單。
“兩個漢堡套餐,都要牛肉的,一個薯條加大,可樂都要去冰。”男人語速很快。
“好的,牛肉漢堡套餐兩份,一份薯條加大,兩杯中可樂去冰,一共是六十七元。”張豔紅快速操作著。
男人遞過一張百元鈔。張豔紅找零,然後將小票和找零一起遞過去:“您好,找您三十三元,請到旁邊稍等取餐。”
男人瞥了一眼小票,突然提高了聲音:“等等!我要的是中可樂,你這小票上怎麽打的是大可樂?想多收錢啊?”
張豔紅心裏一緊,連忙仔細看屏幕——果然,剛才操作時手快,不小心點成了“大可樂”。她連忙道歉:“對不起先生,是我操作失誤,我馬上給您改過來……”
“改過來?我都等半天了!你們這些人做事能不能認真點?”男人不滿地敲著櫃台,“知道我時間多寶貴嗎?快點!”
“真的很抱歉,馬上就好……”張豔紅手忙腳亂地操作退單重開,額頭上滲出細汗。她能感覺到後麵排隊顧客投來的不耐煩的目光,領班也朝這邊看了一眼,眼神裏帶著警告。
重新下單,出小票,再次道歉。男人冷哼一聲,拿過小票走了。張豔紅鬆了一口氣,但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她深吸一口氣,對下一位顧客擠出笑容:“歡迎光臨,請問需要點什麽?”
這樣的小插曲在快餐店工作中並不少見。有時是顧客無理取鬧,有時確實是她們忙中出錯。無論哪種,最後承受壓力和責難的,總是她們這些最底層的員工。
晚上十點,快餐店打烊前的最後一批顧客離開。張豔紅和另外兩個兼職的女生開始做閉店清潔——擦桌子、拖地、清潔衛生間、清點收銀機。她的腰已經酸得直不起來,腳踝因為長時間站立而腫脹疼痛,嗓子幹得像要冒煙。
“豔紅,3號桌下麵還有薯條渣,沒擦幹淨。”領班檢查時指出。
“我馬上重擦。”她啞著聲音說,沒有爭辯,拿起抹布蹲下身。地板磚的縫隙裏塞著細小的食物殘渣,必須用指甲一點點摳出來。她的指甲縫裏塞滿了汙垢,但此刻已顧不上這些。
十點四十分,終於下班。領班將今天的工資現金發給她——四個半小時,扣除半小時休息,按小時計費。薄薄幾張鈔票,還帶著收銀機的油墨味。她小心地數了兩遍,確認無誤後裝進內袋,拉上拉鏈。
換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快餐店。夜風帶著涼意吹來,商業區的霓虹依舊閃爍,但行人已少了許多。她站在街邊,看著那些從高檔餐廳走出來、談笑風生的人們,看著櫥窗裏標價昂貴的商品,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隔著一層厚厚的、無法穿透的玻璃。
胃部傳來一陣絞痛——她才想起,自己隻在下午五點匆忙吃了一個早上帶的冷饅頭。現在餓得發慌。
街角有一家便利店,她走進去,在打折貨架前徘徊許久,最終拿起一袋最便宜的速食麵,又看了看旁邊的鹵蛋——標價兩塊五。她猶豫了幾秒,還是將鹵蛋放了回去,隻拿著那袋速食麵去結賬。
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已是夜裏十一點多。她用那隻小電熱杯燒開水,泡開速食麵。狹窄的房間裏彌漫著廉價調味料的人工香味。她坐在床邊,小口小口地吃著這碗沒有任何配菜的泡麵,每一口都嚼得很慢,仿佛在品味什麽珍饈。
窗外的城中村尚未完全入睡,遠處傳來打牌的喧嘩聲、夫妻吵架的聲音、孩子的哭聲。這些聲音與她無關,又與她息息相關——這是她生活的背景音。
吃完麵,她將湯也喝得一滴不剩。胃裏有了食物,身體似乎恢複了一點力氣。她拿出手機,看了看日期——距離發薪日還有一周。而今天早上,母親又發來一條短信:“紅,你哥看中那套房,房東說這周末前要交定金,還差五千。你那邊想想辦法。”
五千。她看著這個數字,感到一陣窒息。快餐店四天的兼職收入,加上麗梅集團下周五發的工資,也許剛剛夠。但交了這五千,下個月的房租怎麽辦?生活費怎麽辦?
她疲憊地倒在床上,連洗漱的力氣都沒有。天花板上的水漬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張扭曲的地圖。她想起白天在麗梅大廈的電梯裏,聽到兩個年輕女同事討論周末要去新開的網紅餐廳打卡,人均消費三百多。三百多,是她十個小時的兼職收入,是五十袋速食麵,是母親一個月的降壓藥。
兩個世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艱難地生活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一個她白天勉強進入卻永遠無法真正融入的光鮮世界,一個她夜晚回歸且永遠無法掙脫的困頓世界。而連接這兩個世界的,是早晚高峰擁擠不堪的地鐵,是快餐店收銀台上不斷跳動的數字,是手機裏那些永遠無法完全滿足的匯款要求。
她在床上蜷縮起來,抱緊自己。身體很累,很累,但腦子卻異常清醒。她想起明天早上還要六點四十起床,想起韓麗梅交代的董事會會議準備工作還沒完全檢查,想起快餐店領班說明天有衛生檢查要提前到店……
睡眠成了奢侈品,休息成了必須壓縮的成本。在這座不夜城的霓虹燈下,在無數個像她一樣掙紮求生的打工者中,張豔紅閉上幹澀的眼睛,強迫自己入睡。
明天,又是同樣的一天。擠地鐵,上班,再擠地鐵,兼職,吃速食麵,然後在疲憊中等待下一個黎明。
這是她的生活,真實、具體、不容喘息的生活。而那個在三十六層俯瞰眾生的女人,那個與她有著神秘血緣聯係卻遙不可及的女人,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也永遠不會關心,這具與她分享著相似基因的身體,每日如何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被碾磨、被消耗、被壓榨到極限。
但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張豔紅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像黑暗中的一點火星,微弱卻不肯熄滅:至少,今天又撐過去了。至少,我還在向前走,哪怕每一步都那麽沉重。
她睡著了,連夢都沒有力氣做。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輝煌,如同一條璀璨的星河。而她是這星河中最不起眼、最黯淡的一粒塵埃,在既定的軌道上,日複一日地,艱難運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