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來自北方的匯款要求與豔紅的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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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五的晨光與沉重的消息
周五的清晨,張豔紅照例在六點四十分醒來。
窗外飄著細雨,南城的雨季總是這樣纏綿,雨絲細密地打在城中村低矮的鐵皮屋頂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啃噬著什麽。她躺在床上,聽著雨聲,感到一種從骨頭裏透出來的疲憊——這一周的每個晚上,她都在快餐店兼職到深夜,睡眠成了奢侈品。
但今天不同於往日。今天是周五,是麗梅集團發薪的日子。
她掙紮著坐起身,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幾條未讀消息,全都是來自北方家裏的。最新的一條是母親王桂花在淩晨兩點多發來的:“豔紅,明天一定要把定金匯過來,你哥跟房東說好了,今天下午五點前要交。”
文字後麵跟著三個紅色的感歎號,像三把懸在頭頂的刀。
張豔紅的心沉了下去。她點開前麵的幾條消息:
周三晚上十一點,哥哥張耀祖發來一張樓盤宣傳單的照片,“錦繡家園”四個燙金大字在粗糙的圖片裏依然醒目。下麵附著一行字:“媽說這套戶型最好,三室兩廳,首付二十萬,定金五千。豔紅,你那邊沒問題吧?”
周四中午,母親王桂花發來一段語音,點開,是她帶著哭腔的聲音:“豔紅啊,你爸今天早上說頭暈,我陪他去縣醫院檢查,醫生說要住院觀察幾天。醫藥費要先交三千……家裏實在拿不出錢了。你能不能……”
語音到這裏斷了,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清楚。
然後是今天淩晨的這條最後通牒。
張豔紅握著手機,指尖冰涼。窗外細雨依舊,房間裏光線昏暗,隻有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照出眼底的迷茫和絕望。
五千塊錢的定金。三千塊錢的醫藥費。加起來八千塊。
而她今天能拿到手的工資,扣除社保和稅費後,大概隻有三千五百塊。就算加上這周快餐店兼職的收入四百多塊,再加上之前攢下的八百多塊,總共也不到五千塊。
八千和五千之間,隔著三千塊的鴻溝。對她而言,這幾乎是一個天文數字。
胃部傳來熟悉的絞痛,她這才想起自己昨晚隻吃了一袋速食麵,現在餓得發慌。但她沒有立刻起身準備早餐,而是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斑駁的牆壁,大腦一片空白。
雨下得更大了。
二、麗梅大廈的上午:等待發薪
上午八點半,張豔紅準時抵達麗梅大廈三十六層。
今天她特意換上了另一套衣服——一件米白色的襯衫配黑色長褲,這是她僅有的一套還能勉強算得上“職業裝”的行頭。襯衫是去年在夜市買的,三十塊錢,洗過太多次,領口已經有些鬆懈。褲子是以前在服裝廠打工時用內部價買的,化纖麵料,穿久了會起靜電。
但至少是幹淨的,熨燙得還算平整。
走進辦公區時,她注意到幾個同事正在低聲談論著什麽,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其中一個人說:“……發了工資正好,周末去那家新開的日料店嚐嚐。”
另一個笑道:“我打算換個手機,現在這個用了兩年了。”
張豔紅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工位,放下帆布包。她打開電腦,登錄係統,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工資到賬情況——還沒有。財務部通常會在上午十點左右完成批量轉賬。
她強迫自己開始工作。今天有一堆文件需要歸檔,還有下周董事會的準備工作需要複核。她拿起第一份文件,眼睛盯著紙上的文字,卻怎麽也看不進去。那些黑色的小字在眼前跳躍、模糊,變成一個個數字:五千、三千、八千……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她掏出來看,是銀行發來的短信通知:“您的賬戶已於今日存入工資3,512.68元。”
到了。
張豔紅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三千五百一十二塊六毛八。精確到分。這就是她一個月工作的全部所得——扣除房租八百,交通費兩百,電話費五十,夥食費……她不敢往下算。
這時,內線電話響了。是蘇晴的聲音:“張豔紅,來我辦公室一下。”
她心裏一緊,趕緊起身。走到蘇晴的隔間門口,敲了敲門。
“進來。”蘇晴抬起頭,推了推眼鏡,“坐下說。”
張豔紅在對麵坐下,雙手緊張地交握在膝蓋上。
“關於下周二董事會預備會議的準備工作,我需要再跟你確認幾個細節。”蘇晴翻看著手中的文件,“第三會議室的設備調試記錄,我看了,你簽了字。但我想知道,那個視頻會議係統的音頻測試,做了幾次?”
“三……三次。”張豔紅的聲音有些發顫,“按照您交代的,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今天早上又做了一次最終檢查。”
“有測試報告嗎?”
“有,在IT部門那邊,我讓他們打印了一份,放在3號文件櫃最上麵那個藍色文件夾裏。”
蘇晴點了點頭,在文件上做了個標記。“會議物資呢?你清點過了?”
“清點了三遍。”張豔紅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底氣,“按照清單A,所有文具、瓶裝水、茶點都準備齊全了。擺放位置也按照標尺測量過,誤差不超過兩毫米。”
“好。”蘇晴放下筆,看著她,“下周一早上八點半,我會提前到會議室做最終檢查。你也需要提前到,協助我。”
“是,蘇姐。”張豔紅連忙應道。
蘇晴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擺了擺手:“行了,去忙吧。”
走出蘇晴的辦公室,張豔紅鬆了口氣。但這份輕鬆沒有持續太久——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母親的電話。
她快步走到走廊盡頭的樓梯間,這裏相對安靜些。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
“喂,媽。”
“豔紅啊,工資發了嗎?”王桂花的聲音直接切入主題,沒有任何寒暄。
“發了,剛發的。”
“多少?”
“……三千五百多。”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王桂花的聲音提高了:“才三千五?你不是說大公司工資高嗎?怎麽才這點?”
張豔紅感到一陣無力。“媽,我才上班半個月,這是半個月的工資。而且我是試用期,初級助理,工資就是最低檔的……”
“行了行了。”王桂花不耐煩地打斷她,“不管你多少,先把五千定金匯過來。你哥那邊等著呢。”
張豔紅的喉嚨發緊。“媽,我……我現在手頭隻有三千五,加上之前攢的一點,也才四千多。五千真的拿不出來……”
“拿不出來?”王桂花的聲音變得尖利,“那你不會想想辦法嗎?跟同事借點?或者跟單位預支下個月的工資?人家那些在大城市工作的,哪個不是月入過萬?就你沒本事!”
“媽,我才上班幾天,怎麽可能跟單位預支……”
“那我不管!”王桂花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你哥這婚事要是黃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爸現在還在醫院躺著,醫藥費都沒交齊……豔紅啊,媽求你了,你就想想辦法吧,啊?就當媽求你了……”
一連串的道德綁架,夾雜著哭聲和抱怨,像潮水一樣從聽筒裏湧出,幾乎要將張豔紅淹沒。她握著手機,手在發抖,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窗外,雨還在下。樓梯間裏光線昏暗,隻有安全出口指示牌發出幽幽的綠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
“媽,我真的沒辦法……”她終於擠出這句話,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沒辦法也得想辦法!”王桂花幾乎是吼出來的,“今天下午五點前,我一定要看到錢到賬!不然……不然我跟你爸就搬到南城去找你!我們老兩口就住在你那個出租屋裏,看你怎麽辦!”
啪。電話掛斷了。
張豔紅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手機從顫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沒有去撿,隻是背靠著牆,緩緩滑坐到地上。
眼淚毫無預兆地湧出來,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但肩膀控製不住地顫抖。胃部的絞痛加劇了,但比這更痛的是胸口,像被什麽東西緊緊攥住,喘不過氣。
五千塊。五千塊。五千塊。
這個數字在她腦子裏反複回響,像一個詛咒。
她想起在北方小縣城時,在餐館打工一個月八百塊,在服裝廠一個月一千二。那時候覺得五千塊是天文數字,要攢半年。現在到了南城,進了大公司,以為能改變命運了,結果五千塊依然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
她想起昨天在快餐店兼職時,不小心打翻了一杯可樂,被領班當著所有顧客的麵訓斥,還要扣二十塊錢工資。她當時拚命道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硬是沒讓它掉下來——因為哭了會被扣更多錢。
她想起前天晚上,回到出租屋已經快十一點,累得連泡麵的力氣都沒有,直接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半夜被餓醒,才發現自己連晚飯都沒吃。
她想起大前天,在麗梅大廈的電梯裏,聽到兩個年輕女同事討論周末要去香港購物,預算兩萬塊。她當時低著頭,假裝看手機,心裏卻是一片冰涼——兩萬塊,是她不吃不喝四個月的收入。
不公平。
這個念頭再次湧上來,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更凶猛,像一頭被囚禁太久的野獸,終於掙脫了鎖鏈,在胸腔裏橫衝直撞。
為什麽?為什麽別人可以輕鬆談論周末去哪裏度假,她卻在為五千塊錢發愁?為什麽別人可以隨意進出高級餐廳,她連吃一碗加鹵蛋的泡麵都要猶豫?為什麽別人可以理所當然地接受父母的關心,她接到的卻永遠是要錢的電話?
這不公平。
她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十幾條未讀消息——全是家裏發來的,催促匯款的。她一條都沒有回,隻是盯著屏幕,眼神從迷茫,逐漸變得空洞,最後變成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窗外的雨小了,變成淅淅瀝瀝的雨絲。陽光試圖穿透雲層,在天空中勾勒出一片片模糊的光暈。
張豔紅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她走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眼睛紅腫,臉色蒼白,嘴唇幹裂。
她扯了扯嘴角,試圖做出一個笑容,但失敗了。鏡子裏的那張臉,陌生得讓她害怕。
回到工位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周圍的同事正在討論周末計劃,笑聲不斷。她默默地坐下,打開電腦,繼續處理文件。
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動作機械而精準。眼神專注地盯著屏幕,仿佛剛才在樓梯間裏崩潰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她。
隻有她自己知道,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碎裂。
三、午餐時間:一個人的計算
中午十二點,張豔紅沒有去員工餐廳,而是獨自一人留在工位上。
她從帆布包裏拿出一個塑料袋,裏麵是兩個昨天在快餐店打工時剩下的冷饅頭——那是店裏當天沒賣完的準備丟棄的,她求著領班讓她帶走的。饅頭發硬了,表麵有些幹裂,但她小心地掰開,小口小口地吃著。
同時,她打開手機上的計算器,開始一筆一筆地核算:
工資:3,512.68元
兼職收入:這周四個晚上,總共約480元
之前存款:842.50元
總計:4,835.18元
這是她目前全部的錢。
然後,她開始算支出:
房租:每月800元(下月5號到期)
電費:上月欠58元(房東已經催了兩次)
水費:每月固定30元
手機費:50元(最便宜的套餐)
交通費:地鐵公交卡需要充值200元
夥食費:……
她停住了。不敢往下算。
如果把這四千八百多塊錢全部匯給家裏,那麽她這個月剩下的日子怎麽辦?房租交不上,會被房東趕出去。手機停機,公司聯係不上,可能被開除。沒有交通費,無法上班。沒有飯錢,會餓死。
但不匯呢?
母親在電話裏說的話,像刀子一樣刻在她腦子裏:“今天下午五點前,我一定要看到錢到賬!不然……不然我跟你爸就搬到南城去找你!我們老兩口就住在你那個出租屋裏,看你怎麽辦!”
她知道母親說得出做得到。如果今天下午五點前錢沒到賬,母親真的會帶著父親來南城。兩個老人,一個生病,一個體弱,千裏迢迢跑到這裏,她能怎麽辦?讓他們住哪裏?吃什麽?醫藥費怎麽辦?
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絕望。
窗外的雨停了,陽光終於衝破雲層,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辦公室裏溫暖而明亮,同事們有說有笑,空氣中彌漫著咖啡的香氣和輕鬆的氛圍。
但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她坐在角落裏,背對著陽光,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中。手裏握著那個冷硬的饅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咀嚼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自己的命運。
手機又震動了。是哥哥發來的消息:“豔紅,錢匯了嗎?房東又在催了。”
她看著那條消息,很久很久,沒有回複。
然後,她做了一個決定。
她打開手機銀行APP,登錄自己的賬戶。餘額顯示:4,835.18元。她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懸停,顫抖。
最終,她輸入了匯款金額:4,500.00元。
留下三百多塊錢,是她這個月最後的生存資金。交不起房租,交不起電費,充不了交通卡,甚至可能連飯都吃不飽。
但她沒有別的選擇。
她輸入收款人信息:張耀祖。那是哥哥的賬戶。她知道,這五千塊錢,其實是幫哥哥付買房定金。父母的醫藥費,可能還得另想辦法。
確認。輸入密碼。指紋驗證。
“交易成功”四個字跳出來,像一道判決。
她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餘額:335.18元。
窗外,陽光燦爛。辦公室裏,同事們正在討論下午茶要點什麽。世界依舊運轉,一切如常。
隻有她,獨自坐在角落裏,握著一個冷掉的饅頭,胃裏空蕩蕩,心裏空蕩蕩,未來也空蕩蕩。
手機又震動了。是母親發來的消息:“錢收到了。你哥說謝謝。你爸的醫藥費……你再想想辦法。”
她沒有回複,隻是把手機屏幕按滅,倒扣在桌麵上。
然後,她繼續小口小口地吃著那個饅頭。一口,一口,很慢,很用力。
窗外陽光正好,照進這間光鮮亮麗的辦公室,照亮每一個角落。隻有她坐的那個位置,始終在陰影裏。
陽光再燦爛,也照不進心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