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地牢深處,寒潭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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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府的地牢,深埋於府邸最幽暗的角落,與地麵的喧囂繁華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厚重的帷幕。空氣裏彌漫著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黴味、鐵鏽的腥氣,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絕望和腐爛的甜膩。濕冷的石壁上凝結著水珠,一滴,一滴,砸在布滿青苔的地麵,發出單調而令人心悸的回響,如同時間在這裏緩慢流淌的哀鳴。
    淩霜裹著一件厚實的玄色鬥篷,鬥篷的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一雙在幽暗中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她獨自一人,踩著濕滑的石階,一步步向下。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踏在無形的荊棘之上,腳下的寒意順著腿骨向上蔓延,直抵心口。這裏沒有易玄宸,沒有柳氏,隻有她,以及即將麵對的、被她親手推入深淵的姐姐。
    守衛見到她,如同見到索命的幽魂,噤若寒蟬,遠遠便躬身讓開通道,連大氣也不敢喘。淩霜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向最深處的囚室。沉重的鐵門被推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排泄物和腐朽氣息的惡臭撲麵而來。
    狹小的囚室裏,隻有一盞昏黃油燈在角落苟延殘喘,光線昏黃搖曳,將角落裏蜷縮的身影拉扯得扭曲變形。淩雪蜷縮在一堆散發著黴味的幹草上,身上那件曾經還算體麵的衣裙早已汙穢不堪,沾滿了泥汙和幹涸的暗色汙跡。她懷裏緊緊抱著那束早已枯萎發黑、隻剩幾縷枯葉的“忘憂草”,頭埋在膝蓋間,身體不住地顫抖,喉嚨裏發出斷斷續續、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
    “姐姐。”淩霜的聲音在死寂的地牢裏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投入寒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蜷縮的身影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淩雪緩緩抬起頭,動作僵硬遲滯。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她的臉,那張曾經清麗、如今卻隻剩下枯槁和驚恐的臉。她的眼睛空洞得可怕,渾濁的瞳孔裏映不出任何清晰的影像,隻有一片茫然無措的混沌。她看著淩霜,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怨恨,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被徹底碾碎的恐懼,仿佛眼前的妹妹是隨時會撲上來撕碎她的惡鬼。
    “霜…霜兒?”淩雪的聲音嘶啞幹裂,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難以置信的顫抖,像是從破舊風箱裏艱難擠出的氣息,“你…你怎麽…在這裏?他們…他們把我關起來了…好黑…好冷…”她語無倫次,抱著枯草的手臂收得更緊,身體縮成一團,試圖尋求一絲可憐的安全感。
    淩霜一步步走近,靴底踩在冰冷的石地上,發出清晰的回響。她停在淩雪麵前幾步遠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地牢的陰冷似乎凝固了空氣,連那盞油燈的火苗都仿佛被凍得瑟縮了一下。
    “姐姐,”淩霜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像冰錐,一字一句鑿進淩雪混亂的意識裏,“你還記得嗎?那年冬天,雪很大,你抱著我,說會永遠保護我,不讓任何人欺負我。”
    淩雪的嗚咽聲戛然而止。她空洞的眼睛裏,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如同風中殘燭,搖曳了一下,又迅速熄滅。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抱著枯草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緊:“雪…冬天…冷…好冷…”記憶的碎片如同破碎的冰麵,在她混亂的腦海裏沉浮,卻無法拚湊出完整的畫麵。蝕心散的毒性早已深入骨髓,蠶食了她的神智,隻留下本能的恐懼和零碎的、無法串聯的幻象。
    淩霜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那塊被仇恨凍結的堅冰,似乎被這極致的可憐相刺開了一道細微的裂隙。一絲極其尖銳的痛楚,混雜著更深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恨意,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她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裏奔湧咆哮的聲音,那聲音裏交織著對柳氏的刻骨憎恨,對淩震山的冰冷怨毒,以及對眼前這個曾經給予過她短暫溫暖、如今卻徹底淪為犧牲品的姐姐的複雜悲憫。
    “柳氏給你吃的藥,叫‘蝕心散’。”淩霜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清晰地劃破地牢的沉寂。她刻意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狠狠紮進淩雪混亂的意識,“她要你瘋,要你死,要你永遠做她手裏最聽話的棋子,連死都隻能死得無聲無息,替她掩蓋所有肮髒的秘密!”
    “蝕…蝕心散?”淩雪重複著這三個字,渾濁的眼底終於有了一絲清晰的波動,不再是完全的茫然。那是一種被觸及最深恐懼的、本能的戰栗。她抱著枯草的手臂開始劇烈地顫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身體向後縮去,似乎想把自己徹底嵌進冰冷的石壁裏,“不…不是的…娘…娘是好人…她給我藥…是治病…治我的瘋病…”她語無倫次地反駁,聲音裏充滿了被揭穿的恐慌和自欺欺人的虛弱。
    “治病?”淩霜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那笑聲在陰冷的地牢裏回蕩,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諷刺,“她治的是你的‘瘋病’,還是她自己的心病?治的是你,還是她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她向前逼近一步,鬥篷的陰影幾乎完全籠罩了蜷縮的淩雪,“姐姐,你仔細想想,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瘋’的?是在你無意中撞見柳氏和管家密謀什麽之後?還是在柳氏開始給你喝那些‘安神湯’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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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淩雪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上。她抱著枯草的手猛地一鬆,那束枯萎的“忘憂草”無聲地落在肮髒的草堆上。她雙手死死抱住了自己的頭,指甲深深掐進頭皮,發出痛苦的、壓抑的嗚咽:“別說了…別說了…好痛…頭好痛…”記憶的碎片如同被驚擾的蜂群,在她混亂的腦海裏瘋狂衝撞,帶來撕裂般的劇痛。柳氏溫和的笑容、管家閃爍的眼神、湯藥裏若有似無的澀味、還有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發生在暗室裏的低語……無數混亂的片段交織、碰撞,讓她頭痛欲裂,幾乎要炸開。
    淩霜緊緊盯著她痛苦掙紮的臉,眼神銳利如鷹隼,捕捉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她知道,柳氏的毒雖然深,但淩雪體內那屬於淩家血脈的、對真相的模糊感知,以及蝕心散毒性發作時帶來的劇烈痛苦,正在撕開柳氏精心編織的謊言帷幕。她需要的就是這個裂痕,一個讓淩雪在某個瞬間,能短暫掙脫毒素控製、觸及真相的裂痕。
    “想想,姐姐!”淩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殘忍的穿透力,壓過了淩雪痛苦的嗚咽,“想想產房!想想那個被銅錢砸死的接生婆!想想她臨死前看著你的眼神!想想她嘴裏喊出的‘夫人…饒命’!她為什麽喊饒命?她看到了什麽?柳氏又讓她做了什麽?!”
    “產房…接生婆…銅錢…饒命…”淩雪抱著頭的手指猛地一僵,喉嚨裏的嗚咽聲戛然而止。她抬起頭,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渾濁的眼底驟然爆發出一種極其駭人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空洞的恐懼,而是被強行喚醒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刻骨的驚駭和絕望!她仿佛瞬間被拉回了那個血腥的、被刻意遺忘的午後——刺目的鮮血,接生婆驚恐扭曲的臉,柳氏冰冷而急促的命令,還有那幾枚沾著血、砸在接生婆太陽穴上、發出沉悶聲響的銅錢!
    “啊——!”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淩雪喉嚨裏爆發出來,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在地牢狹小的空間裏瘋狂回蕩,震得牆壁上的水簌簌滾落。她猛地從草堆上彈起,雙手瘋狂地抓撓著自己的臉和頭發,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眼神徹底渙散,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被強行喚醒的、血淋淋的真相帶來的毀滅性衝擊。
    “是她!是她!娘…是她讓老王婆…讓我…讓我…”淩雪語無倫次地嘶吼著,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崩潰,“孩子…那個孩子…不是…不是孽種…是…是娘…娘要她死…要她死啊!”她終於喊出了那個被柳氏用“孽種”汙名掩蓋了十二年的真相!那個在血泊中誕生的、被柳氏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嬰兒!
    淩霜站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衝破肋骨!她死死盯著崩潰嘶吼的淩雪,眼中那冰冷的火焰瞬間被點燃,爆發出焚天煮海般的熾烈光芒!孩子…那個孩子…不是孽種…是柳氏要她死!
    這個答案,如同撕裂黑夜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她記憶深處所有被刻意模糊、被仇恨掩蓋的角落!原來如此!原來柳氏如此處心積慮,不惜用蝕心散毀掉自己的親生女兒,甚至可能對那個剛出生的嬰兒也下了毒手,根源就在這裏!那個孩子,那個本該是她手足的孩子,才是柳氏真正恐懼、真正要徹底抹除的存在!而“孽種”的汙名,不過是柳氏用來掩蓋自己滔天罪行、將一切罪責推給她的借口!
    地牢裏,淩雪的嘶吼漸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令人心碎的嗚咽,她癱軟在草堆上,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抽搐,眼神再次陷入空洞,但這一次,空洞裏殘留著被真相灼傷的、永恒的恐懼。她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再次蜷縮起來,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破布娃娃。
    淩霜站在原地,鬥篷下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體內那股被真相點燃的、幾乎要將她焚毀的滔天恨意!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滴落在冰冷肮髒的地麵上,開出幾朵小小的、暗紅色的花。玉佩貼著她的心口,不再僅僅是溫熱,而是變得滾燙,仿佛有岩漿在其內奔湧,與她的心跳同頻共振,發出無聲的咆哮。
    寒潭月,照歸人…歸人,亦可是索命人。
    她緩緩轉過身,不再看地上崩潰的淩雪。鬥篷的陰影完全籠罩了她的臉,隻留下一個冰冷決絕的輪廓。她邁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鐵門,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恨意之上。守衛看到她走出來,如同見到從地獄歸來的使者,噤若寒蟬,連頭都不敢抬。
    就在淩霜即將踏出地牢入口,重新投入地麵那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將軍府時,一個冰冷、刻毒、帶著一絲得意和瘋狂的聲音,如同毒蛇般,從上方幽暗的回廊盡頭傳來,清晰地鑽入她的耳中:
    “淩霜,你以為救了淩雪,就能知道什麽?嗬…蝕心散的滋味如何?她瘋了,你很快也會瘋…不,你會比她更慘…你體內的‘東西’,它可不會一直乖乖聽話…等它徹底吞噬你的時候,我會親手把你關進比這裏更黑、更冷的地方,讓你嚐嚐什麽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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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霜的腳步,在踏入光明的刹那,猛地頓住。
    她緩緩抬起頭,兜帽的陰影下,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線,精準地鎖定了回廊盡頭那個一閃而過的、屬於柳氏的、裹著華麗皮襖的背影。
    地牢的陰冷似乎被瞬間抽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刺骨、更加致命的寒意,從四麵八方將她包裹。柳氏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針,狠狠紮進她的耳膜,也刺破了剛剛被淩雪嘶吼所揭露的真相帶來的短暫震撼。
    “生不如死?”淩霜的唇角,在兜帽的陰影下,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那不是一個笑容,而是地獄之門裂開的一道縫隙,裏麵翻湧著足以焚盡一切的、無聲的烈焰。她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地穿透了地牢入口的沉寂,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
    “柳氏,你錯了。”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胸前那枚滾燙的玉佩,感受著那股與心跳同頻的灼熱力量。
    “我體內的‘東西’…”她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萬載寒冰,“它餓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踏出了地牢,重新投入將軍府庭院裏那看似和煦、實則處處透著算計的冬日陽光中。陽光落在她玄色的鬥篷上,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反而映得她周身縈繞著一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身後,地牢深處,淩雪那斷斷續續、如同夢囈般的嗚咽,似乎還在回蕩:“孩子…不是孽種…娘要她死…”這聲音,如同詛咒,也如同號角,伴隨著柳氏那句惡毒的威脅,一同在淩霜的心底深處,轟然炸響。
    新的雪,不知何時又開始悄然飄落,無聲地覆蓋著庭院裏的一切痕跡,也覆蓋著這場剛剛被點燃、即將席卷整個將軍府的、更加凶險詭譎的腥風血雨。而那枚滾燙的玉佩,緊緊貼著她的心口,如同一個沉睡的火山,在無聲的咆哮中,積蓄著足以焚天煮海的毀滅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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