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佛前“琉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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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間所謂的香積廚小院,其實就是個挨著後山崖壁的舊柴房。
單間,泥地,屋頂漏光。唯一的好處是獨門獨院,有口快幹涸的井,還有個半塌的灶台。
靜心跟著我搬了過來,小臉上滿是興奮。對她來說,不用每天去洗衣院挨凍受罵,已經是天堂。
“武師姐,我們真的不用再洗衣服了嗎?”她一邊幫我收拾雜物,一邊不敢相信地問。
“暫時不用。”我檢查著送來的“配給”:一袋糙米,一罐鹽,一小包劣質茶葉,還有每月定額的柴火和水。寒酸,但至少是穩定的基礎物資。
“那我們要做什麽呀?”
“做買賣。”我把那罐洗滌膏放在唯一完好的木桌上。
“買、買賣?”靜心眼睛瞪圓,“可我們是出家人……”
“出家人也要吃飯。”我拍拍她的肩,“靜心,想不想以後每頓都能吃上幹飯,冬天有厚棉襖,不用再被人欺負?”
她用力點頭,眼裏有光。
“那就聽我的。”
第一步,改良產品。
寺裏提供的豬胰髒和燈油質量差,雜質多。我需要更純淨的原料,以及標準化的流程。
我畫了簡單的圖紙,讓靜心去找寺裏負責修繕的雜役,用幫我補屋頂和修井為代價,換來他幫忙做了幾個木模和一套簡易的過濾裝置(多層細麻布加草木灰)。
第二步,拓展產品線。
單一的洗滌膏不夠。這個時代,嗅覺市場是巨大的藍海。貴族女眷們對香氣的追求永無止境。
感業寺有自己的小香坊,製作禮佛用的線香和香丸。原料簡單:檀香、沉香、麝香等名貴香料想都別想,用的多是桂花、柏葉、艾草等便宜材料,混合榆樹皮粉做粘合劑。
我要做的,是提純和複配。
利用水蒸氣蒸餾的原理(一個銅盆,一根打通竹節的竹管,瓦罐接取),我成功從寺裏廢棄的桂花、菊花瓣中提取出極其微量的“花露”。雖然濃度低得可憐,但那一點天然純粹的香氣,已經是這個時代罕有的奢侈品。
我將這些花露以極低比例摻入用豬油、蜂蠟和草木灰改良的“潔麵膏”中,製成了三款產品:
1.淨手潔麵膏(基礎款,桂花淡香)
2.衣香留痕膏(洗滌後塗抹衣領袖口,香氣持久)
3.安神助眠膏(加入少量柏葉和艾草提取物,宣稱有安神之效——心理作用也是作用)
包裝是簡陋的粗陶小盒,但我讓靜心用燒過的樹枝在盒底畫上簡單的蓮花紋。品牌意識,要從細節抓起。
第三步,也是關鍵一步:打通銷售渠道,找到第一個“天使客戶”。
靜安師太是最佳人選。
這位老尼姑在宮裏待過,懂人情,有門路,而且明顯對現狀不滿——她負責采買油水不多,還常受監院師太一係排擠。
我帶著三款樣品,在一個傍晚敲響了她的房門。
“師太,”我將粗陶盒放在她桌上,“一點心意,感謝您之前的照拂。”
靜安打開盒子,清淡雅致的桂花香飄散出來。她用手指沾了一點潔麵膏,在手背化開,洗淨後,皮膚留有一層極淡的潤澤感和香氣。
她眼底掠過一絲驚訝。
“這是你做的?”
“是。用料簡單,隻是製法上有些巧思。”我恭敬道,“師太見多識廣,不知此物……可入得了長安城裏夫人小姐們的眼?”
靜安師太慢慢蓋上盒子,看了我很久。
“武媚,”她聲音很低,“你想做什麽?”
“弟子別無他想,隻願在寺中安身立命,若能以此微末之技為寺中添些香火供奉,便是功德。”我垂下眼。
“安身立命?”靜安師太輕笑一聲,帶著點諷刺,“你這樣的樣貌心性,甘心一輩子青燈古佛?”
我沉默。
“東西我收下了。”她最終說,“過幾日,會有人來取。成與不成,看你造化。”
三天後的深夜,小院的門被輕輕叩響。
靜心嚇得抓住我的袖子。我拍拍她,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個戴著兜帽、身形瘦小的婦人,提著盞昏黃的燈籠。燈籠光映出一張平凡但眼神精明的臉,約莫四十歲。
“靜安師太讓我來的。”她聲音細而穩,“姓趙,在崇仁坊開了家胭脂鋪子。”
“趙娘子請進。”我側身。
趙娘子進屋後,也不多話,直奔主題。她仔細看了三樣東西,嗅聞,試用,又問了原料和可能的產量。
“東西不錯,香氣尤其難得,清而不俗。”她評價很專業,“但包裝太陋,故事不夠。”
“請娘子指教。”
“潔麵膏可說用的是感業寺佛前供奉過的鮮花,晨露采集,由修行多年的師太親手調製,有淨心滌慮之效。”趙娘子語速很快,“衣香膏,就說沾染了寺中百年柏樹的靈氣,能驅邪避穢。安神膏更簡單,抄經僧人所用,助其心神清明。”
我立刻懂了。她在給產品做定位和賦能。
“價格呢?”我問。
“這小盒,”她拿起淨手膏,“在東西市,類似的豬胰皂不過十文。但這個,”她頓了頓,“我可以賣到五十文。衣香膏八十文,安神膏一百文。分成,我七你三。”
很苛刻。但我沒有選擇。
“五五。”我討價還價。
“四六,我六。”趙娘子很堅決,“你出技術和貨,我出鋪麵、客源、還有最重要的——風險。”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宮裏出來的女人私製妝品售賣,這消息傳出去,對你,對感業寺,都不好聽。”
我握了握拳。這就是沒有渠道和品牌的弱勢。
“好。但原料錢需娘子預付三成,我不能墊付。”我爭取最後一點利益。
趙娘子想了想,點頭。她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放在桌上。
“這裏是五百文,定錢。先每樣要二十盒,十日後我來取貨。若賣得好,再加量。”
五百文。不多。但這是我來這個世界後,第一筆真正的現金收入。
接下來的十天,我和靜心像上了發條。
白天,我指揮靜心處理原料、蒸餾花露、混合攪拌。晚上,我熬夜計算配比、設計更高效的生產流程(雖然也隻是簡單的分工),並在粗糙的草紙上勾畫未來可能的產品線:潤唇脂、麵脂、甚至最簡單的花露水。
產量很低,純手工製作,每天最多出十盒。
但每一盒,都嚴格按照標準。
交貨那天,趙娘子仔細檢查了每一盒,點了點頭。
“比我想的好。”她說,“下個月,每樣加三十盒。另外,”她壓低聲音,“有沒有辦法,做出更獨特、更金貴的香氣?錢不是問題,有些客人……隻要東西好,一貫錢一盒也舍得。”
我心中一動。“需要更好的原料。真正的檀香、沉香,或者龍涎、麝香。”
“那些不是你我能碰的。”趙娘子搖頭,“宮裏和幾個大寺廟才有份額。想想別的法子。”
她走後,我陷入了沉思。
技術壁壘太低。蒸餾花露的法子很容易被模仿。必須有個絕對無法複製的“核心科技”,至少短期內無法複製。
我的目光,落在了牆角那堆準備用來生火的鬆脂上。
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
幾天後,感業寺的晚課時間。
大殿內香煙繚繞,眾尼姑正閉目誦經。監院淨塵師太高坐蓮台,忽然,她微微睜開了眼。
佛前長明燈的火光,似乎有些……不一樣?
原本昏黃跳躍的火焰,邊緣竟透出了一絲幽幽的、夢幻般的藍色。
那藍色很淡,在燭火中流轉,如同佛經中描述的“琉璃淨火”。
底下已有尼姑注意到,誦經聲開始淩亂,竊竊私語響起。
“肅靜!”淨塵師太喝道,但她的目光也緊緊鎖住了那奇異的火焰。
火焰持續燃燒,藍光時而明顯,時而黯淡,持續了約半柱香時間,才慢慢恢複正常。
晚課結束,眾尼退去,議論紛紛。
淨塵師太獨自留在殿內,走到長明燈前。燈油似乎並無異常,隻是……她用手指輕輕抹了一點燈盞邊緣的些許粉末,放在鼻尖。
有極淡的、說不出的氣味。
“靜安。”她頭也不回。
靜安師太從陰影中走出。
“你怎麽看?”
“弟子……不知。”靜安垂首。
“是武媚那小院裏弄出來的?”淨塵師太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弟子今日見她去過後山,撿了些鬆脂和……其他雜物。”
淨塵師太沉默良久。
“讓她來見我。”
當我再次站在淨塵師太的禪房時,她麵前放著那盞長明燈。
“佛前異象,是你所為?”她開門見山。
“是弟子。”我承認得幹脆。
“為何?”
“弟子翻閱殘經,見有‘琉璃心,淨火燃’之語,心有所感,嚐試複原古法。”我麵不改色地編,“僥幸成之,不敢隱瞞師太。此火並無神異,隻是些礦粉與鬆脂的巧用,若師太不喜,弟子絕不再用。”
我沒有說真正的目的——那藍色火焰來自鬆脂不完全燃燒產生的碳粒和少量我添加的、在寺裏能找到的含有銅鹽的礦物粉末(來自廢棄的顏料)。我要的,就是“佛前顯聖”這個營銷事件。
感業寺出現“琉璃淨火”,這個消息會像風一樣吹出去。
而製造了“神跡”的我,和我的小院,將不再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製膏作坊。
果然,淨塵師太深深地看著我。
“古法?”她咀嚼著這兩個字,忽然問,“你能控製這‘淨火’?讓它何時出現,何時熄滅?”
“大致可以。”我謹慎回答。
淨塵師太的手指在念珠上慢慢撚動。
“七日之後,京兆尹的母親,盧老夫人要來寺中祈福,為先夫做水陸道場。”她緩緩說,“屆時,我需要佛前長明燈,燃起淨火一炷香。”
我心頭一跳。這是要我將“神跡”用於商業變現?不,是權力變現。京兆尹是長安城的最高行政長官,他的母親……
“可能辦到?”淨塵師太的目光如針。
“弟子……盡力。”我低頭。
“不是盡力,是必須。”淨塵師太的聲音不容置疑,“辦好了,你那小院的用度,翻倍。你私下那些營生,隻要不過分,寺裏可以睜隻眼閉隻眼。”
“那若是……辦不好?”我抬起頭。
淨塵師太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
“感業寺是清修之地,容不得裝神弄鬼、惑亂人心之輩。”她頓了頓,“武媚,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該知道什麽事能做,什麽事……做了,就得做成。”
我背脊竄起一股寒意。
從禪房出來,夜風很涼。
靜心在小院門口焦急地等我,見我回來才鬆了口氣。
“師姐,師太她……沒為難你吧?”
“沒有。”我走進院子,看著簡陋的一切,“靜心,我們要抓緊了。”
“做什麽?”
“做一件,能讓整個長安城都記住‘感業寺’這個名字的東西。”
藍色火焰隻是引子。
我要借著這陣“東風”,把我和我的“品牌”,真正吹進那些高門大戶的深宅裏。
趙娘子的胭脂鋪?那隻是起點。
我的目標客戶,從來都不是市井百姓。
而是那些站在這個時代頂端,掌握著財富和權力的——女人們。
盧老夫人,將是我們的第一位VIP客戶。
而京兆尹的後宅,會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上遊人脈節點”。
夜深了。
我在油燈下,重新計算著礦物粉末的配比,反複推演那晚可能出現的每一個細節。
火焰必須足夠夢幻,足夠持久,且必須絕對安全。
不能出任何差錯。
窗外,傳來隱約的更鼓聲。
我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李治,你現在在幹什麽呢?
大概在學著怎麽當皇帝吧。
沒關係,你先學著。
姐姐我……先搞定你的京兆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