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一份投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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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感業寺,已是夜幕低垂。
    小院裏,靜心點著一盞孤燈,焦急地來回踱步。看到我和淨塵師太回來,她幾乎是撲了上來,眼圈紅紅的。
    “師姐!師太!你們……你們沒事吧?”
    “沒事了。”我拍拍她的肩,聲音裏帶著安撫。
    淨塵師太並未久留,隻深深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離開了。她步履比往日沉重,顯然今日入宮,對她而言也是極大的壓力。
    靜安師太卻很快跟了進來,麵色凝重。
    “都聽說了。”她關上院門,壓低聲音,“陛下召見,還讓你為皇後娘娘製香?”
    消息傳得真快。這宮裏宮外,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
    “是。”我點頭,沒有隱瞞,“司製司的方掌製會與我聯絡,提供物料和指引。”
    靜安師太沉吟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張疊好的紙:“這是王嬤嬤托人悄悄送來的。盧老夫人知道你今日入宮,特意囑咐,若有機會,將此物給你。”
    我接過展開,是一張字跡娟秀的單子,列著幾樣藥材名和簡單的性味說明,旁邊用小字備注著“皇後娘娘素日畏寒,不喜濃香,脾胃略弱,常用某太醫署溫補方”等寥寥數語。
    這是王皇後的一些身體狀況和喜好信息!雖不詳細,但已是雪中送炭。
    “盧老夫人她……”我心頭一暖。這位京兆尹的母親,果然是人老成精,這是在提前投資,也是示好。
    “老夫人隻說了四個字:‘小心,善用。’”靜安師太看著我,“武媚,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皇後娘娘……不是易與之輩。後宮之中,為你這事,不知多少人正盯著呢。”
    “我明白。”我將紙條仔細收好,“師太,能否再幫我一個忙?”
    “你說。”
    “我需要了解司製司日常製作宮廷香品、妝品的大致流程和規矩,尤其是安全查驗的部分。另外,最好能知道,最近宮中,或者長安貴女圈裏,流行什麽香型、什麽妝飾風格。”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要為皇後製香,就不能隻考慮功效,還必須符合她的身份、審美,甚至要顧及可能存在的、與其他妃嬪的暗中比較。
    靜安師太點頭:“我盡力。我在尚服局(掌宮內服飾)還有兩個舊相識,或可打聽一二。至於長安風向……趙娘子那邊或許消息更靈通。”
    “多謝師太。”
    靜安師太歎了口氣:“不必謝我。武媚,我隻盼你……真能走出一條路來。這感業寺,到底不是長久之地。”
    她走了。
    靜心這才敢湊過來,小聲問:“師姐,我們真的要給皇後娘娘做香嗎?會不會……很危險?”
    “危險,但也是機會。”我坐在油燈下,鋪開紙筆,“靜心,我們要做兩件事。第一,把我之前所有試驗過的安神配方都整理出來,選出最穩妥有效的幾個基礎方。第二,開始嚐試用司製司可能提供的、更高品質的原料來試做。”
    “司製司的原料……我們怎麽知道他們會給什麽?”
    “所以我們得先自己試。”我目光落在牆角暗格的方向,那裏藏著龍涎香和宮中古方,“用我們最好的東西,先做出一個‘標杆’。再根據司製司實際給的原料,進行適配調整。”
    我不能把寶全押在司製司身上。必須有備無患。
    三天後,司製司的方掌製派來了一名女史,姓文,二十出頭,麵容端正,行事規矩。
    她帶來了司製司簽發的正式文書,上麵列明了為皇後調製安神香膏的“物料單”——包括宮中禦用的白蜜、上等蜂蠟、經過太醫藥童初步炮製的茯神、酸棗仁、合歡皮等安神藥材粉末,以及少量品質不錯的幹花(茉莉、臘梅)。
    沒有檀香,沒有沉香,更沒有龍涎。連乳香、龍腦這類略顯“貴重”或“外域”的香料都沒有。
    清單旁邊還附著一份詳細的《司製司妝品製錄規例》,規定了製作環境、器具清潔、記錄留存、成品取樣查驗等一整套流程,極為嚴苛。
    文女史一絲不苟地傳達了方掌製的口諭:“皇後娘娘所需之物,務必以溫和、安全、有效為第一要務,切忌獵奇求新。所有用料,需嚴格按照此單,不得擅自增減。每三日,需將製作進展、耗材、所遇疑難詳細記錄,交予我帶回司製司備案。初樣製成後,須經司製司、太醫署雙重查驗,方可呈送。”
    我接過清單和規例,心中了然。
    這份清單,安全,穩妥,但也……平庸。用這些材料,能做出的安神香膏,效果恐怕有限,最多就是比普通香膏多一些藥材的寧神作用,很難出彩。
    而規例之嚴格,與其說是為了保證質量,不如說是為了限製我的發揮,確保整個過程完全在司製司(或者說,在某些人的)掌控之下。
    方掌製,或者說她背後的人,並不希望我做出太驚豔的東西,或者,不希望我有太多自主操作的空間。
    這既是保護(防止我出錯連累她),也是……壓製。
    “民女遵命。”我麵上恭敬應下,“隻是,有些藥材藥性,民女把握不準,可否請文女史代為請示方掌製,或太醫署的大人,給予更明確的配伍指引和劑量範圍?”
    我把問題拋回去,要求“專業指導”。
    文女史記錄下我的請求,公事公辦地點頭:“我會回稟掌製。三日後,我再來取你的初次記錄和……初步嚐試的樣品。”
    她走後,靜心看著那一小堆“禦賜”物料,有些失望:“師姐,就這些啊?感覺……還沒我們自己弄的好呢。”
    “宮裏做事,首要穩當。”我淡淡地說,“不過,穩當,可不意味著做不出好東西。”
    我開始仔細研究那份物料單和規例。
    白蜜、蜂蠟是很好的基底。茯神、酸棗仁、合歡皮是經典的安神藥材組合,但直接打成粉末加入,吸收和揮發性都會有問題。司製司提供的已經是“藥粉”,估計是傳統水飛或研磨法製得,顆粒仍然較粗,且可能損失部分有效成分。
    《規例》裏沒有禁止對原料進行“符合常規製藝”的預處理。常規製藝……我想到了水提、醇提(用低度酒)、或者用蜜煉。
    白蜜本身就有緩和藥性、滋養的作用。或許可以嚐試用蜜煉法,將藥材的有效成分更好地融合進蜜蠟基底中。
    但僅靠這些,香氣會過於寡淡,甚至帶有些許藥味。王皇後“不喜濃香”,但絕不意味著喜歡藥味。清單裏的幹花(茉莉、臘梅)香氣清雅,但直接加入,恐怕壓不住藥味,且花香與藥香結合不好,容易產生不協調感。
    我需要一個“橋梁”,一種能調和藥香與花香,同時增強安神效果,並且符合“常規製藝”的添加物。
    我的目光,落在了院中那幾盆生長茂盛的薄荷和艾草上。這是之前為了試驗順手種的。
    薄荷清涼醒神,少量使用可以提神,但過量反而可能興奮。艾草溫經安神,氣味清苦,與藥香相合,且民間常用艾草安神。兩者都極其普通,不在物料單上,但若是作為“院內種植、用於清潔或驅蟲的尋常草藥”,我少量采摘使用,或許可以解釋得通。
    關鍵是比例和預處理方法。
    我決定冒險一試。
    接下來的三天,我嚴格按照《規例》操作。將司製司給的藥粉,取一部分用少量低度米酒浸潤一夜,再與白蜜文火慢熬,製成“蜜煉藥膏”。另一部分藥粉,則與碾碎的幹茉莉花、臘梅花混合,用蒸製之法,取其香氣。
    同時,我悄悄采摘了少量新鮮薄荷葉和艾草嫩尖,用蒸餾器(我對外聲稱是“蒸取花露的器具”)提取出極其微量的混合露液。這一步風險最大,但我將蒸餾器放在最角落,操作時讓靜心在門口守著,對外隻說是在嚐試改進花露提純法。
    三天後,文女史準時到來。
    我交上了詳細的記錄,以及兩份樣品。一份是完全按照物料單和常規蜜煉法製作的“安神蜜膏”,另一份則是在此基礎上,加入了微量薄荷艾草露液和蒸製花藥粉的“改良安神蜜膏”。兩份都裝在司製司提供的標準小瓷盒裏,貼上標簽,注明成分和製法簡述。
    “這份改良版,民女隻是嚐試加入了些許院內常見的薄荷、艾草露液,並改進了花藥融合之法,或許香氣更協和,安神之效或能略增。但此乃民女妄自揣測,是否可用,全憑司製司和太醫署各位大人裁定。”我解釋得極為謙卑,將“創新”說成是“改進常規製藝”。
    文女史仔細查看了記錄,對比了兩份樣品的氣味和質地,沒說什麽,隻將東西仔細收好:“我會如實稟報方掌製。”
    她走後,又是漫長的等待。
    這一次,等了足足七天。
    七天裏,我如常作息,但心中的弦一直緊繃。那兩份樣品,此刻正在司製司、太醫署,或許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地方,被反複檢驗、評估、討論。
    這不僅是評估香膏,更是評估我這個人。
    第七天傍晚,文女史再次到來,這次,她身後跟著一個麵生的年輕宦官,手裏捧著一個蓋著黃綢的托盤。
    “武媚接旨。”文女史神情肅穆。
    我心頭一跳,立刻跪下。
    文女史展開一份帛書,念道:“敕:感業寺弟子武媚,所呈安神香膏二式,經司製司、太醫署查驗,其一穩妥,然效平;其二別出心裁,調和得宜,香氣清雅,寧神之效顯著,且用料合規,製法未逾常例。皇後試用後,稱夜寐稍安,心神漸寧。著賞賜宮緞兩匹,銀五十兩,以為嘉勉。並命武媚,依改良之法,精心製作‘安神蜜膏’二十盒,限期半月,交付司製司,以備宮中用度。欽此。”
    成了!
    不僅成功,還得到了正式的訂單和賞賜!
    我強壓住心中激動,叩首謝恩:“民女武媚,謝陛下、皇後娘娘恩典,定當盡心竭力,不負所托。”
    文女史將賞賜交給我。兩匹宮緞,顏色是穩重的藕荷和秋香色,質地優良。五十兩雪花銀,沉甸甸的。
    那年輕宦官上前一步,低聲道:“武娘子,皇後娘娘還有一句口諭讓奴婢帶到:‘東西不錯,用心了。’”
    “謝娘娘誇獎。”我再次行禮,心中卻凜然。皇後這句“用心了”,含義頗深。
    宦官和文女史離開後,靜心抱著宮緞和銀兩,喜不自勝:“師姐!我們成功了!皇後娘娘都說好!還有賞賜!”
    我撫摸著光滑的緞麵,感受著銀兩的冰涼觸感。
    成功了嗎?
    或許,這隻是第一步。
    方掌製認可了我的“改良”,並給了我正式的訂單,這說明我的謹慎和“在規則內創新”的策略起了作用。皇後的認可,更是打開了局麵。
    但這賞賜,這訂單,既是榮耀,也是新的枷鎖。
    二十盒,半月期限,意味著我必須建立更穩定、更高效的生產流程。司製司的監管隻會更嚴。而我,也正式進入了後宮某些人的視線。
    蕭淑妃會怎麽想?其他妃嬪呢?還有那個至今身份不明的“王內侍”背後的“貴人”?
    我將銀兩收好,宮緞則讓靜心仔細保管。
    “靜心,從明天開始,我們要更忙了。”我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這二十盒,必須做得比樣品更好,更穩定。”
    “嗯!”靜心用力點頭,眼中充滿了幹勁。
    我坐在油燈下,開始規劃生產流程,計算物料用量和工時。
    皇後娘娘的“安神蜜膏”,將是我的第一塊敲門磚,也是我的第一張護身符。
    我需要更多的“價值”,更不可替代的“能力”。
    李治的棋盤上,一顆棋子,若想不被輕易舍棄,就得讓自己變得……更有用。
    比如,既然皇後娘娘為籌備先帝忌辰法會而操勞……
    那麽,我能不能,在“安神蜜膏”之外,再為她解決一點別的、實際的“小麻煩”呢?
    比如,法會所需的大量供品、器物管理?比如,如何讓有限的宮廷用度,在法會上顯得更加體麵、有序?
    我的目光,落在一旁空白的紙上。
    或許,可以準備一份“小小”的建議書?
    不,不能急。
    先穩穩地,把這二十盒香膏,做得無可挑剔。
    路,要一步一步走。
    但方向,必須清晰。
    皇後娘娘,您的‘安神蜜膏’,很快就會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