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君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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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往兩儀殿的路,似乎比來時更加漫長。
    高公公走在前方,步伐不疾不徐。淨塵師太跟在其側,我落後半步,能感覺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手心冰涼一片。
    蕭淑妃那驚疑嫉恨的目光,王皇後深沉的審視,還有周遭宮女宦官們投來的、含義不明的視線,如同無形的蛛網,纏繞周身。
    李治為什麽要見我?
    是因為香膏風波驚動了他?還是因為……別的?
    我迅速回想。西市那驚鴻一瞥,他看見我了,但沒有任何表示。王內侍背後的“貴人”,是否與他有關?尚宮局的調查結果,這麽快就報到他那裏了?還是說,這次召見,本就是計劃中的一環?
    思緒紛亂間,兩儀殿巍峨的輪廓已在眼前。這裏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召見近臣之所,莊嚴肅穆。
    我們沒有進入正殿,而是被引至東側一處較小的偏殿。殿內陳設簡雅,書卷氣息濃厚,一架巨大的屏風上繪著江山輿圖。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清冽的龍涎香氣——這味道我很熟悉,比王內侍給的品質似乎還要高上許多。
    殿中並無太多侍從,隻有高公公和兩名垂手侍立的小宦官。
    李治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正低頭看著一份奏疏。他穿著常服,是淺淺的天青色,更襯得麵色有些蒼白,眉心微蹙,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意。比起西市那匆匆一瞥,此刻近距離看,他更顯清瘦文弱,但那股居於萬人之上的無形威壓,以及眼底深處藏著的、與年齡不符的沉鬱,卻更加分明。
    “陛下,感業寺淨塵師太及弟子武媚帶到。”高公公輕聲稟報。
    李治放下奏疏,抬起頭。
    他的目光先落在淨塵師太身上,微微頷首:“師太多禮了。”聲音溫和,卻帶著天然的疏離。
    隨即,他的視線轉向我。
    那目光平靜,深邃,如同古井寒潭,不起波瀾。他看著我,就像看著一件物品,一個符號,一個需要被評估的……存在。
    “你便是武媚?”他問,語氣平淡。
    “是,民女武媚,拜見陛下。”我依禮下拜,聲音盡量平穩。
    “平身。”李治抬了抬手,又對淨塵師太道,“師太也請起。今日請師太前來,是有一事相詢。”
    “陛下請問,貧尼知無不言。”淨塵師太恭敬道。
    “朕聽聞,”李治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了敲,“感業寺中,有弟子善製香膏,其物不僅能潔淨肌膚,更有安神養顏之效,連京兆尹老夫人用了都說好。可是這位武媚?”
    淨塵師太看了我一眼,謹慎答道:“回陛下,武媚在寺中,確實潛心研製了些許日用膏脂,皆是些微末小技,不敢當陛下如此讚譽。至於盧老夫人處,乃是老夫人慈悲,不嫌粗陋。”
    “微末小技?”李治嘴角似乎極輕微地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能引得淑妃麵上起疹,尚宮局立案查詢,鬧得後宮不寧的‘微末小技’,朕倒是第一次見。”
    這話語氣不重,卻讓淨塵師太和我心頭同時一緊。
    “陛下明鑒,”我立刻躬身,“香膏之事,尚宮局鄭司正、方掌製已查明,乃是有人以劣物仿製,陷害民女。民女當場重製對比,已證清白。民女所製之物,絕無問題。”
    “朕知道。”李治淡淡道,“方掌製的稟報,朕看過了。你手法嫻熟,用料幹淨,應對也算得體。”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這次帶上了更深的審視:“朕好奇的是,你一個先帝才人,在感業寺帶發修行,為何不好好念經禮佛,反倒鑽研起這些匠人之術?”
    來了。核心問題。
    我穩住心神,垂首答道:“回陛下,民女初入感業寺,亦曾日夜誦經,以求心境安寧。然寺中用度清苦,冬日嚴寒,夏日蚊蟲,粗布麻衣,飲食寡淡。民女見寺中師姐師妹多有肌膚皸裂、心神不寧者,便想,佛說慈悲,不僅在心,亦在行。若能以微末之技,稍解身邊人之苦楚,亦是功德。”
    我偷換了概念,將“謀生”包裝成“慈悲實踐”。
    “於是民女便翻閱寺中殘存書卷,結合幼時家中偶得雜學,嚐試製作膏脂。初時僅為自用,後師姐們覺著尚可,便央著多做些。再後來,靜安師太見東西尚好,便允民女將多餘部分托人帶出,換些錢糧貼補寺中用度,或購買更好原料,以製更佳之物,回饋寺中。”
    我將動機說得合情合理:從解決自身和身邊人實際問題出發,逐步發展成小規模“生產”,且收益用於改善集體(寺中)和提升技術(買好原料)。
    “民女絕無借此牟取暴利、或擾亂市井之心,更不敢想象此物會流入宮闈,引致風波。此次之事,民女確有失察之過,甘受任何責罰。”我再次請罪,態度誠懇。
    李治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一方青玉鎮紙。
    殿內一時寂靜,隻有更漏滴答。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話題卻忽然一轉:“你方才說,翻閱寺中殘存書卷,結合家中雜學。你父武士彠,曾是木材商人,也涉足藥材。你自幼,便對這些感興趣?”
    他在調查我的背景。或者說,他在確認“武媚娘”應該有的知識邊界。
    “民女愚鈍,琴棋書畫皆不甚通,唯獨對這些雜學瑣事,偶有興味。家父在世時,也曾請過西席,教過些醫藥辨識、賬目核算之類實用之學。”我謹慎回答,將“現代知識”巧妙地歸結於“家中雜學”和“實用教育”,這在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裏,不算太出格。
    “哦?”李治似乎來了點興趣,“賬目核算?你也懂這個?”
    “略知皮毛。”我心頭一動,感覺到這可能是個機會,“家父曾言,治家如治業,心中有數,方能不困。民女在寺中,亦將所製膏脂的原料、耗費、產出略作記錄,以便知曉盈虧,調整用料。”
    我在暗示,我不僅會做東西,還有基本的成本控製和數據分析思維。這在古代後宮女眷中,絕對是稀缺能力。
    “看來,你倒是個有心之人。”他語氣依舊聽不出喜怒,“此次香膏風波,雖是有人構陷,但你私自販售之物流入宮中,終是事實。朕既已知曉,便不能置之不理。”
    他看向淨塵師太:“師太,武媚既是寺中弟子,便由你帶回嚴加管束。她所製之物,今後不可再私下流入市井。若寺中確有用度所需,或要製作供奉之物,需先報於……宮中司製司核準。”
    這是要將我的“生產”納入官方監管,甚至可能收歸“國有”?
    淨塵師太連忙應下:“貧尼遵旨。必當嚴加約束。”
    李治又看向我:“武媚,你既有此巧思,閉門思過期間,也不必全然荒廢。朕這裏,倒有一事,或許可用得上你這‘微末小技’。”
    來了!真正的目的?
    我屏住呼吸。
    “陛下請吩咐。”
    “皇後近日為籌備先帝忌辰法會,操勞過度,時常夜不能寐,精神倦怠。”李治緩緩道,“太醫署開了安神湯劑,皇後嫌其味苦,且收效甚微。你既擅製安神香膏,可能依宮中規矩,為皇後調製一份溫和有效、且便於使用的安神之物?”
    是為王皇後?
    我心中飛速權衡。為皇後調製東西,既是機會,也是更大的風險。做好了,或許能得皇後好感,甚至皇帝嘉許;做不好,或者中間再出任何差池,那就是萬劫不複。
    而且,李治特意提到“依宮中規矩”、“便於使用”,這是在劃框框,既要有效,又必須安全、合規、符合宮廷禮儀。
    “民女……願盡力一試。”我沒有把話說滿,“隻是民女才疏學淺,又身處寺中,對皇後娘娘鳳體詳情、喜好禁忌一概不知,恐難做得周全。需請宮中精通藥理的女官或太醫指點,並詳細告知娘娘體質與要求,方敢動手。”
    我把皮球踢了回去,要求“專業指導”和“明確需求”,既是自保,也是展示嚴謹。
    李治對我的回答似乎並不意外,反而點了點頭:“謹慎些好。此事,朕會交代司製司方掌製與你接洽。所需物料,可由司製司提供。你便在感業寺中專心研製,製成初樣後,先由太醫署查驗,再呈送皇後試用。”
    這是給了正式渠道和背書!
    “民女領旨,定當竭盡所能,不負陛下所托。”我壓下心頭激動,恭謹應下。
    “嗯。”李治似乎有些疲憊,揉了揉眉心,“若無他事,你們便退下吧。高力士,送師太她們出去。”
    “奴婢遵旨。”高公公躬身。
    我們再次行禮,緩緩退出偏殿。
    直到走出兩儀殿的範圍,被宮牆外的冷風一吹,我才發覺自己後背已全然濕透,雙腿也有些發軟。
    “武媚,”淨塵師太低聲喚我,眼神複雜,“今日……你應對得宜。回寺之後,需更加謹言慎行。為皇後調製香膏,是天大的機緣,也是天大的幹係。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
    “弟子明白。”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機緣嗎?
    李治今日召見,看似是為香膏風波收尾,並給了為王皇後效力的機會。
    但細細琢磨,處處透著不尋常。
    他對我“家中雜學”、“賬目核算”的興趣;他將我的“生產”納入監管;他特意讓我這個身份敏感的先帝才人,為現任皇後服務……
    這不像是一時興起的安排。
    倒像是一種……測試?或者一種觀察?
    他想看看,我這個“不一樣”的武媚娘,到底能做什麽,能做到什麽程度,又會不會……惹出新的麻煩?
    還有王內侍背後的“貴人”,與這次召見,是否有關聯?
    我回頭,望了一眼那重重宮闕。
    暮色漸合,飛簷鬥拱在灰暗的天幕下勾勒出沉默而威嚴的輪廓。
    李治,你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嗎?
    而我,是你棋盤中,一顆剛剛被撿起的、位置微妙的棋子嗎?
    也好。
    棋子,也有棋子的走法。
    就看最後,是誰在執棋,又是誰,能跳出棋盤。
    我轉身,跟上淨塵師太的腳步。
    感業寺的青燈古佛,暫時還是我的庇護所。
    皇後娘娘的安神香……
    這將是我,真正踏入這個權力遊戲場的,第一份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