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條陳定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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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三天,我幾乎不眠不休。
    司製司和內侍省的人又來過兩次,問詢更加詳細,甚至帶走了我之前所有的試驗記錄和剩餘原料樣本。淨塵師太和靜安師太帶來的消息忽好忽壞,宮中對此事諱莫如深,但緊繃的氣氛人人都能感覺到。
    但我強迫自己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王內侍交代的“條陳”上。
    這是我目前唯一能主動出擊的方向。
    我對唐代宮廷法會的具體流程一無所知,但“大型活動籌備”的核心邏輯是相通的:目標、資源、時間、人員、流程、風險。
    我無法寫出具體的唐代規製,但我可以提出一套管理思路和方**。
    我回憶前世參與過的重大項目協調經驗,結合這個時代可能的特點(等級森嚴、信息傳遞慢、物資調度依賴人力畜力),開始構建框架。
    首先,我假設皇後娘娘麵臨的難題無非幾點:
    1. 多頭管理,權責不清:內侍省、光祿寺、太常寺、司製司、尚宮局……各部門都有涉及,容易推諉扯皮。
    2. 賬目混雜,易生弊端:各衙門各自記賬,缺乏統一稽核,容易虛報冒領,或相互衝突。
    3. 物資調度混亂,效率低下:供品、法器、香燭、飲食、人員安置……千頭萬緒,缺乏統籌,可能重複準備或臨時短缺。
    4. 信息不通,應變遲緩:各環節進展皇後難以實時掌握,出了問題往往事後才知,無法及時調整。
    針對這些問題,我提出了一個簡化的“中樞協理”方案:
    1. 設“法會籌備協理房”:由皇後指定一位信得過的女官或內侍總管,抽調各相關部門一至兩名熟悉業務的副手,組成一個臨時聯合辦公點。地點就設在靠近後宮的某處閑置宮院。核心是打破部門壁壘,集中辦公,信息共享。
    2. 立“三賬一表”製度:
    · 總預算賬:列出法會所有預計開支大項(供品、物料、人工、賞賜等),設定總額上限。
    · 分項明細賬:每個大項下,由負責部門列出詳細物品、數量、單價、供應商(或來源)、預計使用時間。
    · 領用核銷賬:任何物品領用,需經協理房登記,使用後需核銷(如剩餘退回、損耗說明)。
    · 進度時序表:將法會籌備拆解為多個關鍵節點(如供品備齊、場地布置、人員到位、排練演習等),設定完成日期和負責人,每日或每三日更新進度。
    3. 行“聯簽核發”流程:重要物資申請或款項支取,需由需求部門、協理房、皇後(或指定代表)三方聯簽,方可執行。避免個人專斷或部門濫權。
    4. 建“日報簡報”機製:協理房每日將重要事項、進度、問題、建議整理成簡短文書,呈送皇後。讓皇後無需事必躬親,卻能掌握全局。
    我盡可能用這個時代能理解的語匯和事例來解釋這些概念,避免出現“KPI”、“流程優化”等現代詞匯。重點強調其目的:為皇後分憂、替陛下省錢、讓法會辦得更加穩妥體麵。
    最後,我謹慎地加上一句:“此皆民女妄自揣測,閉門造車之言,恐多謬誤,且涉及宮闈要務,非民女所宜言。然感念天恩,憂心娘娘勞頓,故不揣冒昧,略陳管見。是否有當,伏乞聖裁。”
    我將條陳工工整整謄抄兩份。一份自己留下底稿,另一份用普通信封裝好,未寫抬頭落款。
    接下來,就是等待王內侍來取,或者,等待他指示如何傳遞。
    然而,王內侍沒有出現。
    第四天中午,文女史卻再次來到感業寺。這次,她不是一個人,身後跟著兩位麵生的、氣質更為沉穩的女官,還有一名太醫署的醫官。
    “武娘子,”文女史神色比以往更加嚴肅,“香膏之事,已有初步結論。請隨我等前往司製司,麵見方掌製及尚宮局鄭司正。”
    終於來了。是福是禍,就在此刻。
    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著,對靜心點點頭,示意她安心,便跟著文女史等人出了門。
    這次走的依舊是掖庭側門,但目的地不是尚宮局偏廳,而是司製司的正堂。堂上,方掌製和鄭司正端坐,下方還站著幾名低階女史和宦官,氣氛凝重。
    “武媚,”鄭司正率先開口,聲音冷肅,“經太醫署連日詳查,於蕭淑妃宮女所用香膏中,檢出微量斷腸草汁液。此物毒性劇烈,幸而那宮女用量極少,且救治及時,方才保住性命。”
    斷腸草!果然是被人下毒!
    “民女冤枉!”我立刻跪下,“民女所有香膏,絕無此物!原料、製作過程、成品,皆在司製司監管記錄之中,可一一核對查驗!”
    “本司自然查過。”方掌製接話,語氣比鄭司正稍緩,“你交付的二十盒新膏,以及你寺中留存的所有原料、半成品,經查驗,皆無問題。你之前的製作記錄,也詳盡可考,未見異常。”
    我心中一鬆,但不敢完全放心。
    “然而,”鄭司正話鋒一轉,“那有毒香膏的瓷盒規製,確與皇後娘娘所用相同,乃司製司統一發放。盒底亦有‘司製司監製’印戳。雖盒內膏體與你所製不同,但盒子來源,需查明。”
    方掌製補充道:“司製司發放此類瓷盒,皆有記錄。經查,近期領取此規製瓷盒者,除為你製作皇後娘娘香膏所發二十個外,尚有……蕭淑妃宮中,於半月前,以‘需盛裝自製潤手膏’為由,領取了五個。”
    蕭淑妃自己領的盒子?!
    我猛地抬頭,心中瞬間豁然開朗!
    “此外,”鄭司正冷冷道,“太醫查驗那中毒宮女脾胃殘留,除了斷腸草汁,還有她近日服用的、治療其隱疾的湯藥中一味藥材的殘留。而那味藥材,與斷腸草汁混合後,毒性會加劇數倍。”
    她盯著我:“武媚,你可知曉此味藥材?”
    “民女不知!”我立刻回答,“民女對醫術僅知皮毛,且與蕭淑妃宮中之人素無往來,豈會知曉宮女隱疾與用藥?”
    “本司已查明,那宮女患有心腹冷痛之疾,所用湯藥中含有附子。此事隻有蕭淑妃宮中少數人及太醫知曉。”方掌製緩緩道,“而斷腸草汁,若單獨微量使用,症狀類似急症腹瀉,不易察覺。但與附子殘留相遇,則毒性猛烈,立時發作。”
    她看著我的眼睛:“武媚,你仔細想想,可曾與任何人,提過或顯示過,你知曉藥材配伍相生相克之理?尤其是……與蕭淑妃宮中之人?”
    我瞬間明白了背後的算計!
    有人(很可能是蕭淑妃自己,或者是想一箭雙雕陷害我和蕭淑妃的人)利用了這幾個信息:
    1. 蕭淑妃宮中有司製司發放的同款瓷盒。
    2. 蕭淑妃的宮女有隱疾,服用含附子的湯藥。
    3. 我“恰好”懂得一些藥材知識(我曾對李治提過“家中雜學”)。
    然後,用斷腸草汁混入普通香膏(可能是仿冒我的,也可能就是蕭淑妃宮中自製的),裝入司製司的盒子,給那宮女使用。造成“武媚所製香膏含毒,且利用宮女服藥特性加劇毒性”的假象!
    好毒的計策!若我無法自證,便是蓄意謀害宮人,甚至影射對蕭淑妃不利。若我能自證香膏無毒,也能通過瓷盒和我的“藥材知識”,將我牽扯進去,至少落個“涉嫌”或“不祥”的名聲。
    “回掌製、司正,”我理清思路,聲音清晰而堅定,“民女雖略知藥材辨識,但於深奧的配伍相克之道,實乃門外漢。民女所有精力,皆用於研製安神香膏,所用藥材茯神、酸棗仁等,皆為常見安神之物,其性味、禁忌,民女或知一二,但如附子、斷腸草這等峻烈毒物,民女莫說使用,便是辨識也未必精準,豈敢妄動?且民女身處感業寺,與蕭淑妃宮中天壤之別,如何能得知宮女隱疾與用藥詳情?此事實在匪夷所思,望司正、掌明明察!”
    我咬死了三點:一、我不懂高深藥性相克;二、我不接觸毒物;三、我無從得知宮女隱私。句句在理。
    鄭司正和方掌製交換了一個眼神。
    “你所言,不無道理。”鄭司正緩緩道,“此事疑點重重。瓷盒雖出自司製司,但發放記錄明確,蕭淑妃宮中確有領取。有毒膏體也與你所製不同。你寺中原料、成品、記錄皆清白。那宮女也已蘇醒,據她回憶,所用香膏是‘同屋姐妹所贈,說是新得的潤手好東西’,來源已不可追查。”
    她頓了頓,語氣更加嚴厲:“然而,接連兩事,皆因你所作香膏樣式而起,引得後宮不寧。武媚,你可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心頭一凜,伏地叩首:“民女知罪!民女本為安身立命,偶得小技,不想竟惹來如此風波,累及宮中,驚擾貴人。民女甘願受罰,從此絕不再製任何香膏脂粉,隻願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我以退為進,主動請求“廢掉”自己的這項技能,徹底消除“懷璧”之患,表明絕無利用此技攪動風雨之心。
    堂上一片寂靜。
    良久,方掌製輕歎一聲:“倒也不必如此。陛下與皇後娘娘,已知此事。陛下有口諭。”
    我和堂上眾人立刻屏息。
    一名宦官上前一步,宣道:“陛下口諭:感業寺武媚,所製香膏既已查明無誤,便無需苛責。然宮中接連事端,皆與其物相幹,可見此物於宮中實屬不詳。著令武媚,自即日起,不得再以‘武氏’之名,私製香膏販售。其為皇後所製安神蜜膏,乃奉旨行事,不在此限。另,聞其略通庶務,皇後法會事繁,可令其於感業寺內,試擬條陳,呈司製司轉呈,以觀其才。欽此。”
    口諭宣完,堂內一片細微的騷動。
    我伏在地上,心中浪潮翻湧!
    李治這道口諭,極其高明,也意味深長!
    首先,定性:香膏本身沒問題,我是清白的。
    其次,限製:禁止我私人製售,消除“懷璧”隱患,安撫可能的不滿勢力(如蕭淑妃)。
    第三,保留:為皇後製香是皇差,繼續有效,維持了皇後的麵子和我最基本的“價值”。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轉機:正式允許,甚至“命令”我為皇後法會試擬條陳!而且是通過司製司轉呈!
    這等於是在公開場合,給了我這個“戴罪修行”之人一個展示其他才能的“合法”機會!將王內侍私下傳遞的指示,變成了光明正大的“聖意”!
    王內侍背後的“貴人”,能量竟然如此之大?能影響到皇帝的決策?還是說……這本就是李治自己的意思?他一直在觀察,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武媚,領旨謝恩吧。”方掌製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民女武媚,領旨謝恩!陛下萬歲!”我叩首。
    危機,暫時解除了。而且,一扇新的大門,被正式推開了一條縫。
    回到感業寺,淨塵和靜安兩位師太已得知消息,皆是鬆了一口氣,看我的眼神又多了幾分複雜。皇帝的口諭,尤其是允許我“試擬條陳”這部分,讓她們意識到,我這個弟子,或許真的與以往任何一個人都不同。
    我將早已準備好的那份條陳交給靜安師太,請她轉交文女史,呈送司製司。這一次,是奉旨行事,名正言順。
    做完這一切,我回到小院,關上房門。
    疲憊如潮水般湧來,但我卻睡不著。
    香膏下毒事件,雖然我被證明清白,但幕後黑手並未揪出。是蕭淑妃?是王皇後?還是第三方?
    李治的口諭,是保護,也是試探。他想看看,我這個“略通庶務”的武媚,到底能寫出什麽東西。
    而王內侍背後的“貴人”,在這次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麽角色?是推波助瀾,還是暗中保護?或者兼而有之?
    我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秋夜的風帶著涼意,吹散室內的悶熱。
    遠處長安城的燈火,在夜色中明滅不定。
    皇後娘娘,您的法會條陳,已經上路了。
    陛下,您想看到的‘變數’,或許正在發生。
    而我武媚,不再隻是一個會做香膏的尼姑。
    從今天起,
    我要讓所有人看到,
    我手裏握著的,
    不隻是調香的勺子。
    還有……
    能撬動某些東西的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