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暗流與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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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陳遞上去後,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節奏,但又截然不同。
淨塵師太對我的態度愈發客氣,她默許了我對那間舊禪房“工坊”的進一步改造——我將它正式命名為“靜思坊”,並劃分出原料區、製作區、記錄區和一個小小的“書案”。那兩名幫工尼姑被固定指派給我,由靜心帶領,負責日常的清潔、物料整理和一部分簡單的重複性工作。她們開始稱我為“武師姐”,語氣裏帶著敬畏。
皇後的安神蜜膏仍需定期製作,但數量減少了,每月隻需五盒。流程更加嚴格,文女史每次來都像欽差巡察,記錄厚得能當磚頭。但經過下毒風波,我反而心安,越是透明,我越安全。
靜安師太成了我最得力的消息渠道。她通過王嬤嬤和宮中舊識,斷斷續續帶回一些碎片信息:
“皇後娘娘看了你的條陳,據說在殿內獨自坐了半個時辰。”
“司製司方掌製被皇後召去問了幾次話,回來後麵色凝重,但對我們這邊倒比以往客氣了些。”
“蕭淑妃那邊沒什麽動靜,但聽說她宮裏管束更嚴了。”
“陛下近日頭風似乎好些了,往皇後宮中走得勤了些。”
這些信息拚湊不出全貌,但能讓我感覺到,水麵之下,暗流在悄然改變方向。
我並未被動等待。既然李治說我“略通庶務”,允許我“試擬條陳”,我便將這份“皇差”認真對待起來。香膏製作之餘,我開始有係統地整理感業寺的內部事務。
感業寺雖小,也有數十名尼姑,百畝寺田,以及來自皇家和貴人的定期供奉與零星香火。管理其實相當粗放。我以“為皇後娘娘籌備法會理清思路”為名(淨塵師太對此睜隻眼閉隻眼),在寺內進行了一次小範圍的“調研”。
我設計了幾張簡單的表格:寺田作物種植與收成記錄、庫房物資進出流水、各殿香火燈油消耗、甚至尼姑們的分工輪值表。用最淺顯的語言解釋,說是為了“心中有數,避免浪費,也好向宮中稟報寺中情形”。
起初有人抵觸,覺得麻煩。但我拉著靜心先把自己小院的賬目做得清清楚楚,每旬向淨塵師太“匯報”一次,用節省下來的燈油錢和提高了的香膏“供奉”數量說話。漸漸地,淨塵師太開始讓我幫著核對寺中一些簡單的賬目。那兩名幫工尼姑也習慣了做事前先看“武師姐畫的圖”(簡易流程圖)。
我將這些實踐中的心得、遇到的問題、嚐試的解決辦法,以“感業寺庶務瑣記”的形式,斷斷續續記錄下來。這不是正式的條陳,更像是一種思考和練習。這些東西或許某一天,能成為我“略通庶務”的佐證。
深秋的第一場寒霜降下時,宮裏的回應終於來了。
來的不是文女史,也不是王內侍,而是一個我完全沒想到的人——高力士,那位曾在兩儀殿偏殿外傳旨、後來又隨侍在李治身邊的中年宦官。
他依舊穿著淺緋色的宦官服色,但氣度比之前更加沉凝。他隻帶了一個小宦官,騎馬而來,直接到了感業寺山門,指名要見我。
淨塵師太慌忙接待,將高力士請到待客的茶室。我也被喚去。
“武娘子,”高力士沒有客套,屏退左右(連淨塵師太也請了出去),隻留下我和他,以及那個守在門口的小宦官,“陛下看了你的條陳。”
我心頭一緊,垂首恭立。
“陛下說,”高力士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條陳所言,雖稍顯稚嫩,未諳宮中成例,但其‘中樞協理’、‘三賬一表’之思,確有幾分提綱挈領、化繁為簡的巧思。皇後娘娘亦覺其中‘日報簡報’之法,甚合心意。”
我強壓住心中的激動。成了!至少,第一步印象分拿到了!
“然,”高力士話鋒一轉,“紙上談兵易,躬身踐行難。宮中法會,牽扯眾多,非一紙空文可定。”
“民女明白。”我低聲應道,“民女愚見,僅供參詳,豈敢妄言實踐。”
高力士看了我一眼,忽然道:“陛下還有一句話,讓奴婢問你。”
“陛下請問。”
“若依你條陳之法,設‘協理房’,抽人辦事。你以為,這協理房主事之人,當有何等特質?”
這是在考我!考我對權力運作和人性的理解!
我快速思索,謹慎答道:“回陛下,民女淺見,主事之人,首重公允,不偏不倚,方能協調各方;次重縝密,心細如發,方能理清千頭萬緒;再次,需通達,熟悉宮中各司關節,知曉人情慣例;最後,亦需有幾分剛毅,遇推諉扯皮,能持正斷事,不畏權貴。然此等全才,世所罕有。或許……可設正副二人,一主內(縝密、通達),一主外(公允、剛毅),互為補充。”
我沒有提“忠心”,因為這是不言而喻的前提。我強調的“公允”、“剛毅”,其實暗指需要能一定程度上超脫後宮妃嬪或前朝勢力的直接影響。
“你倒是想得周全。”他淡淡道,“此事陛下與皇後自有聖裁。今日咱家來,除了傳陛下口諭,還有一事。”
他從小宦官手中接過一個不大的、包著青布的匣子,放在桌上。
“皇後娘娘念你製香有功,又肯用心為法會籌謀,特賞下此物。娘娘說,‘寺中清苦,或可用於貼補,亦可作鑽研之用’。”
我上前,小心打開匣子。
裏麵不是金銀,也不是綢緞,而是書。
一套是半新的《九章算術注》,一套是手抄的《齊民要術》殘卷,還有幾卷明顯是宮中謄錄的、關於器物管理、倉儲條例的文書摘要。最下麵,壓著一小袋品質極佳的南洋珍珠粉和兩塊完整的、品質上乘的龍涎香。
書,珍珠粉,龍涎香。
這份賞賜,比金銀更加厚重,也更加……意味深長。
書,是讓我繼續學習“庶務”和“技藝”。
珍珠粉和龍涎香,是讓我在“製香”這條路上,不要止步,繼續鑽研更高層次的東西。
而“貼補”二字,又給了這些貴重物品一個合理的使用名義。
皇後娘娘,這是在投資我的“潛力”。她在告訴我,她看到了我除了製香之外的可能,並且願意提供資源,讓我成長。
“民女……叩謝皇後娘娘天恩!”我捧著匣子,手指微微顫抖。這一次,是真心實意的感激和觸動。無論皇後出於何種政治考量,這份賞賜本身,包含了認可和期待。
“起來吧。”高力士抬手,“東西收好。皇後娘娘仁慈,你更當謹言慎行,莫負厚望。”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些許,“近日,莫要與宮外之人,有過多往來。尤其是……西市那邊。”
西市?他在提醒我王內侍?還是在警告我,有人可能通過西市的渠道對我不利?
“民女謹記公公教誨。”我鄭重道。
高力士點點頭,不再多言,起身離去。
他來去如風,卻在感業寺和我心中,投下了一塊巨石。
我抱著沉重的書匣回到小院,靜心和兩位幫工尼姑好奇地看著。
“師姐,宮裏又賞東西了?這次是什麽?”
“是書。”我打開匣子,將《九章算術注》和《齊民要術》殘卷拿出來,“還有……一些更好的原料。”
“書?”靜心有些茫然。在她看來,書遠不如布料糧食實在。
“對,書。”我撫摸著書卷粗糙的封皮,感受著知識的重量,“這才是最寶貴的東西。”
我將珍珠粉和龍涎香仔細收進暗格。這兩樣東西太過紮眼,暫時不能動用。
然後,我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皇後賞賜的書卷。《九章算術注》裏的田畝、粟米、衰分、商功等章,雖然古老,但蘊含著樸素的數學和管理智慧。《齊民要術》殘卷裏關於種植、加工的記載,更是對我理解這個時代的物質基礎和技術水平大有裨益。而那些宮中文書摘要,則讓我對宮廷運作的繁瑣規矩有了更具體的認知。
我邊看邊記,結合之前“感業寺庶務瑣記”的實踐,思路越發清晰。
同時,高力士的警告我也記在心裏。我讓靜安師太悄悄告知趙娘子,近期的香膏供應可能要減少,並且暗示是宮中意思。趙娘子是聰明人,回話表示理解,並說“西市近來確實不太平,有些胡商牽扯進了官司”。
王內侍再也沒有出現過。仿佛西市那夜,隻是我的一場夢。
他不是夢。他和他背後的“貴人”,如同潛伏在深海下的巨獸,暫時隱去了身形,但隨時可能再次浮現。
日子在忙碌而平靜中滑過。製作香膏,管理小院,學習書卷,整理寺務。我的時間被填得滿滿當當,內心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充實和警惕。
我有了槳,雖然還很稚嫩。
我看到了岸的方向,雖然依舊遙遠。
皇後娘娘,您賜下的書,我會認真讀。
陛下,您提出的問題,我會繼續想。
窗外的銀杏葉,終於徹底黃透,在秋風中簌簌落下。
冬天,快要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