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與回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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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下午的時光,是被咖啡香氣和故事浸泡過的。第二杯咖啡端上來時,老張也坐了過來,手裏拿著一小碟杏仁餅幹——餅幹烤得微微焦黃,表麵撒著粗粒的海鹽。
“配著吃,”他說,“甜的吃多了會膩。”
老林講得很慢,時常停頓,像是在記憶的倉庫裏小心翻找,既要找到對的箱子,又要拂去上麵的灰塵,還要確認裏麵的東西是否完好如初。他說話時習慣性地轉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很簡單的銀色指環,沒有花紋,但內側似乎刻了字,每次轉到某個角度會反光。
“高三那年,班上來了個轉學生。”他開始說,目光落在窗外天井裏那盆龜背竹上,“女孩叫趙心林。名字很普通,但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他停下來,似乎在尋找準確的形容。“不是比喻,是真的會說話。她看你的時候,瞳孔裏像有細小的光點在跳躍。高興時是金色的,像早晨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難過時是灰色的,像雨前的天空;生氣時……”他搖搖頭,“我沒見過她生氣。或者說,她不允許自己生氣。”
女孩是從南方轉學來的,說話帶一點點軟糯的口音,但很快就被標準的普通話覆蓋了。她孤僻,課間總是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看書;卻又和誰都能說上幾句——借塊橡皮,問個作業,討論昨天電視劇的劇情。但也就止步於此。
“像隻警惕的貓,”老林說,手指無意識地模仿著撫摸的動作,“允許你摸頭,給你聽呼嚕聲,但不允許你抱,一抱就全身僵硬。如果你試圖把她抱起來,她會立刻掙脫,跳開,在安全距離外看著你,眼神裏寫滿‘你越界了’。”
班裏很快有了傳言。青春期的惡意總是來得莫名其妙又理直氣壯。有人說看見她和不同的男生周末一起去圖書館——後來證實那些是她家教的學生,她靠補習賺生活費;有人說她“玩弄感情”“來者不拒”——但事實上,她拒絕過所有明顯的告白,拒絕的方式客氣而決絕,不留任何餘地。
老林不在意這些。他坐在她斜後方,能看見她聽課時的側臉——睫毛很長,低頭記筆記時會輕輕顫動;能看見她解不出數學題時咬筆杆的小動作,左邊虎牙會露出來一點點;能看見她體育課跑完八百米後,耳尖泛起的紅暈,慢慢蔓延到臉頰。
“我隻知道,”老林的聲音低下去,像調低了音量的收音機,“每次我給她講完一道數學題,她耳尖會微微泛紅,不是害羞的那種紅,而是……專注的紅,像整個人所有的血液都湧向大腦;她借我筆記時,手指會輕輕發抖,不是緊張,而是某種克製的興奮,像小鳥振翅前的那一瞬間。”
他描述得如此細致,讓我幾乎能看見那個畫麵:午後的教室,陽光透過玻璃窗在課桌上切出光斑,粉筆灰在光線裏緩慢飛舞,少年少女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一個講,一個聽,空氣裏有橡皮屑和青春期的汗味。
“有次班上幾個男生惡作劇,藏了她的眼鏡。”老林的聲音更低了,幾乎要被咖啡館背景的爵士樂淹沒——那音樂是比爾·埃文斯的鋼琴曲,音符像雨滴般落下。“她近視五百度,摘了眼鏡幾乎看不見黑板。那節是物理課,講光學。她趴在桌上,肩膀縮得很緊,像要把自己縮進一個看不見的殼裏。”
他停頓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故事在這裏結束了。老張起身去給我們的杯子續水,水流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下課鈴響後,我攔住她問怎麽了。”老林繼續說,眼睛仍然看著窗外,但焦距很遠,像是在看另一個時空,“她抬起頭——明明沒有鏡片遮擋,眼睛卻像蒙了霧。她說:‘他們把我眼鏡弄壞了。’”
他說這話時模仿了她的語氣:平直的,沒有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但他說,她的手指在身側攥緊了,校服褲子的布料被揪出深深的褶皺。
“我說:‘我去幫你找回來。’她說:‘不用了,已經壞了。’我說:‘你怎麽知道壞了?’她就不說話了,隻是看著地麵,像要把地麵看穿。”
老林終於轉動手上的戒指,轉到某個角度時,內側刻的字反射了一下光——我看清了,是“ZL”,兩個字母纏繞在一起。
“其實沒有壞,”他幾乎是用氣聲說出這句話,“她後來承認,那天隻是想找個理由跟我說話。眼鏡是她自己摘下來放在抽屜裏的,她知道那些男生會拿走——他們總這樣,無聊又幼稚。她說:‘我想聽你的聲音,但找不到借口。如果你去幫我找眼鏡,就會跟我說話,哪怕隻是問我在哪裏丟的。’”
老張不知何時又坐回來了,默默遞上一碟新的餅幹。老林拿了一塊,卻沒吃,隻在手裏慢慢轉著,餅幹屑簌簌落下。
“她把心事告訴我之後,班裏就開始孤立我們。”老林扯了扯嘴角,那個笑容很苦,“不是明目張膽的欺淩,沒有撕課本,沒有在椅子上塗膠水。是那種……空氣忽然變冷的感覺。你走過時,原本的談笑聲會戛然而止;分組活動時,沒有人願意和你一組;去食堂吃飯,周圍的桌子會莫名其妙空出來。”
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像被一層透明的塑料薄膜裹住了,你能看見外麵的世界,能聽見聲音,但那些聲音傳到耳朵裏已經失真了。你想喊,但聲音穿不透那層膜。你想撕開它,但找不到邊緣。”
老張輕聲說:“人家得先自保,她是聰明人。”
“是,”老林點頭,餅幹在他手裏碎成了幾塊,“她比誰都清楚。有天下課後塞給我一張紙條,折得很小,像秘密情報交接。我回到家才打開,上麵隻有五個字:‘我們絕交吧。’”
“你怎麽回?”我問。話出口才發現自己屏住了呼吸。
老林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眼睛彎起來。“我把紙條撕了。”他說,“當著她的麵,第二天一早到教室,她還沒來,我把撕碎的紙條放在她桌上。她來了,看見,愣住了。我問她:‘這是什麽?’她不說話。我說:‘要絕交也得我先說。’”
“然後呢?”
“然後她就哭了。”老林的聲音軟下來,“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種無聲的流淚,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但她咬著嘴唇不讓聲音出來。我慌了,想遞紙巾,但口袋裏沒有。最後我把袖子遞過去,說:‘要不你擦這兒?剛洗的。’她破涕為笑,又哭又笑,像個小瘋子。”
窗外的天色暗了一層,暮色從地平線開始滲透,先染灰了雲的底部,然後慢慢向上蔓延。天井裏的光線變得柔和,龜背竹的葉片在地上投出長長的影子。
“後來呢?”我問,“高考之後?”
“高考結束,各奔東西。”老林喝了一口已經涼掉的咖啡,“她考去了廈門——她說想去看海。我留在北京。一開始還寫信,厚厚的信,一周一封。她在信裏寫鼓浪嶼的琴聲,寫曾厝垵的夜市,寫海邊的日出‘像一顆溏心蛋被慢慢剝開’。我在信裏寫北京的胡同,寫地壇的銀杏,寫冬天第一場雪‘安靜得像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他停了一下,手指在桌麵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後來信越來越短,從三頁變成兩頁,變成一頁,變成明信片。再後來,隻剩節日群發的祝福:‘春節快樂’‘中秋安康’。就像兩條曾經交叉的線,在某個點相遇後,又朝著各自的方向無限延伸,距離越來越遠。”
有隻麻雀飛進天井,在地上蹦跳著覓食,啄食著什麽看不見的東西。
“遺憾嗎?”我問。這個問題很殘忍,但我想知道。
老林看向窗外。麻雀飛走了,留下一地寂靜。“遺憾就是,”他的聲音幾乎融進漸濃的暮色裏,“過了那段時間,我的生活還是我的生活,她的生活還是她的生活。我依然早起,刷牙,擠地鐵,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她大概也是。隻是彼此的‘彼此’再也不出現。她的喜怒哀樂與我無關,我的奔波勞碌她無從知曉。”
他轉動手上的戒指。“就像太陽出來,人就得從“對月亮的牽掛裏回到工作,回到房租、水電、KPI、人際關係這些具體而微的煩惱裏。其實月亮還在天上,白天也在,隻是看不見了。不是消失了,隻是不那麽重要了——或者說,不允許它那麽重要了。”
空氣沉默了幾秒。爵士樂正好放到一首慢板的曲子,薩克斯風的聲音像煙霧般纏繞上升。
老張忽然笑出聲,那笑聲爽朗,打破了凝重的空氣。“哎呀,說得這麽沉重。”他站起來,誇張地伸了個懶腰,“遺憾分很多種——感情、工作、夢想。我原來還有個演員夢呢!”
他走到咖啡館中央那塊小小的空地——大約兩平米見方,平時擺著一盆琴葉榕。“大學文藝匯演,排《智取威虎山》。我抽到女特務‘秀書’,老林抽到日本鬼子。排練時他老笑場,我演得多認真啊,扭著腰肢走過去,台詞是‘太君,這邊請——’”
老張捏著嗓子學女聲,還真的扭了兩下腰。那畫麵太有衝擊力,我忍不住笑了。
“明明是你先撓我癢癢肉!”老林終於露出笑容,那種沉重的表情從臉上褪去,像退潮後露出沙灘。
“是你先笑的!我剛說話你就噗噗嗤嗤。”就噗嗤噗嗤!”
“你那個造型太好笑了嘛!假發戴歪了,旗袍開衩都快開到胳肢窩了!”
“那是服裝組的失誤!”
兩人像孩子一樣鬥嘴,皺紋裏都盛著光。老張比劃著當時的動作,老林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打翻咖啡杯。我看著他們,忽然明白了些什麽——為什麽老林總來這裏,為什麽這家咖啡館叫“隨心”,為什麽牆上的照片裏沒有海卻自稱“星海”。
有些傷口,需要在這樣毫無顧忌的笑聲裏慢慢晾幹,而不是在沉默中潰爛。有些人,需要在這樣的地方卸下所有偽裝,做回那個會哭會笑、會遺憾也會追憶的普通人。
離開時,老林送我到公交站。路燈剛亮,飛蛾在光暈裏打轉,翅膀撲棱棱地撞著燈罩。秋天的晚風已經有了涼意,我拉緊了外套。
“如果你對我的過往感興趣,可以再來。”老林咧嘴笑,眼角的皺紋像綻開的菊,“讓你張哥請客。他做的提拉米蘇不錯,說是‘吃了會想起初戀’——雖然我覺得他在吹牛。”
“好。”我點頭,“一定來。”
公交車從遠處駛來,車燈切開夜色。
“要不要加個微信?”我掏出手機。
他愣了一下,手在口袋裏摸索半天,才掏出一部老款手機——iPhone 6s,屏幕有裂痕,但擦得很幹淨。解鎖時,我瞥見壁紙:一片深夜的海,浪花在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像碎銀灑在水麵。
“我掃你。”他說。掃碼時手指有些笨拙,試了兩次才成功。
他的頭像就是那張壁紙。微信名很簡單:“Lin”。個性簽名寫著:“如果追不到日出,那就重新追自己。”
公交車靠站,門“嗤”地打開。
“走了。”我踏上台階。
“慢點。”他說。
車啟動時,我從車窗回頭。他還站在路燈下,對我揮了揮手。影子被拉得很長,幾乎要觸到胡同的牆壁。然後他轉身,走進“隨心”咖啡館的門,風鈴又響了一聲,門關上,橘黃色的燈光從門縫和窗戶漏出來,像一顆暖色的星落在深藍的夜色裏。
我打開微信,他的朋友圈很幹淨,最近的一條是一個月前,照片是咖啡館的天井,那盆龜背竹抽了新芽。配文:“生命總在看不見的地方生長。”
我點了個讚。
車窗外,北京的夜景流動而過:寫字樓的格子間還亮著燈,便利店的白光刺眼,外賣騎手穿著黃色的工服在車流中穿梭,情侶手牽手走過天橋。所有的生活都在繼續,所有的故事都在發生。
而我心裏,有什麽東西被輕輕地、永久地改變了。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