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屋裏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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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開合租屋的門時,熟悉的混沌氣息撲麵而來——那是方便麵調味包、隔夜外賣和年輕男性汗味的混合體,奇怪的是,我竟在這氣息裏感到一絲安心。
    “喲,回來啦!”韓宇從遊戲屏幕前抬起頭,手指還在手柄上飛快按動,電視裏傳來刀劍碰撞的聲響。他做了個誇張的鬼臉——眉毛挑成八字,嘴角歪向一邊,整張臉呈現出一種奇異的、不協調的生動,像畢加索畫裏的人跑進了現實。“我們還以為你跟哪個小姑娘走了呢,在屋裏念叨半天,老倭還說要報警。”
    “去去去。”我把手裏沉甸甸的塑料袋扔過去,“西瓜,接著。”
    袋子在空中劃出弧線。韓宇單手接住,動作流暢得像是排練過無數次,另一隻手還在操縱遊戲角色完成一個連招。“謝啦!”他咧開嘴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在昏暗的客廳裏像某種小動物的齒。
    老倭——本名李倭,因這罕見的姓氏得了稱號——從臥室“飄”出來。之所以用“飄”,是因為他走路幾乎不出聲,加上那頭幾乎遮住眼睛的長發和寬大的亞麻衫,總讓我想起某些文藝電影裏憂鬱的幽靈,或者長期隱居的道士。
    “寫完了?”我問。
    他搖頭,長發隨著動作晃動,幾縷發絲粘在嘴角,他也沒去撥開。“卡住了。”聲音從頭發後麵傳出來,悶悶的,“主角該不該接受那份工作……接受,違背本心;不接受,下個月房租沒著落。”
    “接受吧,”韓宇頭也不回,眼睛盯著屏幕,“有錢不賺王八蛋。藝術能當飯吃嗎?不能。先活著,再談理想。”
    “庸俗。”老倭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輕得像歎息,又“飄”回房間。關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隻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
    客廳是一片精心維持的混亂:外賣盒在茶幾上堆成不穩定的塔,最下麵是麻辣香鍋的紅色圓盒,中間是披薩盒,最上麵是搖搖欲墜的沙拉碗。啤酒罐像保齡球瓶散落在地毯邊緣,有的倒了,深黃色的液體滲進淺灰色地毯,留下永久的印記。遊戲手柄和充電線糾纏成現代藝術的抽象作品,一根HDMI線從電視蜿蜒到地上,像條黑色的蛇。
    我認命地開始收拾,把塑料袋一個個捋平疊好——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媽媽說塑料袋可以重複利用。分類,折疊,壓緊,動作機械而熟練。
    “我今天認識了個挺有意思的人。”我邊收拾邊說,聲音在遊戲音效裏顯得微弱。
    “男的?”韓宇暫停遊戲,轉過身來,盤腿坐在地毯上,眼睛發亮。電視屏幕定格在一個武俠角色揮劍的瞬間,劍光凝成一道白痕。
    “嗯,咖啡館遇見的,講了很多關於海的事。”
    “海?”老倭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悶悶的,像從很深的水底浮上來,“北京哪來的海?”
    “他說,人心裏的海比真正的海更寬廣。”
    韓宇吹了聲口哨,口哨聲尖銳地劃破空氣:“哲學家啊。長得帥嗎?多大了?幹什麽的?結婚沒?”
    我抓起沙發上的靠墊扔過去。鵝毛從接縫處漏出來,在燈光下緩慢飄落。他笑著接住,抱在懷裏,下巴擱在靠墊上。“說真的,”他忽然正經起來,臉上那種玩世不恭的表情褪去了些,“能讓你主動說‘有意思’的人不多。上次聽你這麽評價一個人,還是大二那個教當代藝術的老師,你說他‘眼睛裏裝著星空’——後來那老師辭職去西藏了,對吧?”
    我愣了一下。確實不多。大學四年,工作一年,能讓我覺得“有意思”的人,一隻手數得過來。老林是最近的一個。
    韓宇重新拿起手柄,遊戲繼續。刀劍聲又響起來,但這次他似乎心不在焉,角色很快被小兵圍攻,血條見底。“GAME OVER”的字樣跳出來,他沒立即重開,而是把手柄放在腿上,盯著屏幕發呆。
    “其實,”他忽然說,聲音很低,“我也想過海。不是真的海,是……火海。”
    我沒接話,等他繼續說。但他就此打住,搖搖頭,笑了:“算了,矯情。吃西瓜嗎?我去切。”
    他抱著西瓜進了廚房。很快傳來水聲、刀切過瓜皮的悶響,然後是清甜的香氣彌漫開來。老倭的房門又開了,他端著一個馬克杯走出來,杯口冒著熱氣。
    “寫出來了?”我問。
    “沒有。”他在沙發上坐下,離我兩個座位的距離,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任何雜物,“但想通了。主角會接受那份工作。”
    韓宇端著切好的西瓜出來,紅瓤黑籽,在白色瓷盤裏鮮豔得像一幅畫。“看,藝術。”他把盤子放在茶幾上,自己先拿了一塊,咬了一大口,汁水順著下巴流下來。
    我們沉默地吃西瓜。甜,清涼,帶著夏末最後的慷慨。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對麵樓的窗戶一扇扇亮起,每扇窗裏都是一個不同的世界。
    “那個咖啡館,”我終於說,“叫‘隨心’。老板姓張,還有個常客叫老林,就是我跟你們說的那個人。老林……他手上戴著一枚戒指,很簡單的銀戒指,內側刻著‘ZL’。”
    “前女友?”韓宇吐出幾顆籽。
    “應該是。他說了個故事,關於高中時的一個女孩。”
    老倭抬起頭,長發後的眼睛在陰影裏閃著光。“故事好聽嗎?”
    “好聽。”我想了想,“也不好聽。是個遺憾的故事。”
    “遺憾的故事才耐聽。”老倭說,“圓滿的故事聽完就忘了,遺憾的會一直在心裏轉。”
    韓宇已經吃完第三塊西瓜,用紙巾擦著手:“我就喜歡圓滿的。電影要看大團圓,遊戲要打通關,小說要看happy ending。現實已經夠苦了,為什麽還要在故事裏找虐?”
    “因為遺憾更真實。”老倭輕聲說,“圓滿是偶然,遺憾是常態。”
    這話太像老林會說的。我突然意識到,老倭和韓宇,一個像老林,一個像老張——一個沉在深海,一個浮在浪尖。而我,在中間某處,試圖找到平衡。
    那天夜裏我失眠了。不是因為咖啡——老林給我的那杯魔力咖啡,反而讓我陷入一種清醒的寧靜,思維清晰得像被水洗過的玻璃。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路燈透過窗簾投下的光斑。光斑的形狀隨著風吹窗簾而變化,時而像島嶼,時而像帆船,時而像某種抽象的地圖。
    老林的故事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一圈圈蕩開,久久不散。我想象那個叫趙心林的女孩,想象她說話時軟糯的口音,想象她眼睛裏的光點,想象她寫“我們絕交吧”時顫抖的手。想象老林撕碎紙條時的心情,想象他說“要絕交也得我先說”時的表情。
    然後我想起自己的高中時代。沒有那樣深刻的感情,隻有模糊的好感和大量的習題。我曾喜歡過前排的女生,因為她總能把複雜的物理題解得很優雅,寫字時背挺得很直。畢業時我鼓起勇氣找她合影,她說“好啊”,笑得很甜。那張照片還在舊手機裏,偶爾翻到,心裏會泛起一絲溫柔的惆悵——不是遺憾,隻是惆悵,像看著一條從未踏上的岔路。
    我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北京秋夜的天空是一種渾濁的深藍,像被稀釋的墨水,邊緣泛著城市燈光造成的橙紅。星星很少,稀稀落落地掛著,像誰不小心撒了一把銀粉,又匆忙抹去大半。我努力尋找,終於找到三顆,排成不規則的三角形。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冷白的光刺痛眼睛。是老林發來的照片:月芽——那隻小白狗——趴在咖啡館門口的水泥地上,下巴擱在前爪上,眼睛半眯著,眼神憂鬱得像思考存在的哲學家。它身後,咖啡館的燈光暖黃,玻璃窗上凝結著霧氣。
    配文:“它今天追尾巴轉了二十三圈,還沒想明白狗生的意義。我告訴它:別想了,我活了四十年也沒想明白。它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說‘那你活得真失敗’。”
    我笑了。不是嘴角上揚那種笑,而是從胃裏慢慢暖上來,直到胸腔微微震動的笑。我回複:“也許狗生的意義就是追尾巴,人生的意義就是看狗追尾巴。”
    他秒回:“精辟。明天來喝咖啡嗎?老張嚐試新配方,說是‘秋天的味道’,我試了,像咳嗽藥水。你需要來當第二個試驗品。”
    我回:“好。幾點?”
    “隨時。咖啡館早上十點開門,但老張八點就在了,你要想喝他的失敗作品,可以早點來。”
    “那我還是十點後吧。”
    “明智的選擇。”
    對話結束。我握著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模糊的臉。二十六歲,頭發該剪了,眼鏡該換了,下巴上有顆新冒的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張臉,放在人群裏瞬間消失。
    韓宇在隔壁房間含糊地喊:“大半夜笑什麽!春夢啊?”
    我沒理他,回到床上。這次很快就睡著了,一夜無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