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與趙心林的海邊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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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老林要去廈門,是在書店保衛戰告一段落後的一個黃昏。他給我發消息:“明天早上的飛機,去廈門。一周左右回來。”
我回:“看海?”
“看海,也看人。”他頓了頓,“去見趙心林。她病了。”
我盯著手機屏幕,不知道該回什麽。過了一會兒,老林又發來一條:“醫生說情況不太好。我該去看看她。”
“需要我一起嗎?”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問。
他很快回複:“如果你願意的話。她說想看看拍地壇紅牆的攝影師。”
於是第二天清晨,我和老林在首都機場T3航站樓會合。他穿著深灰色的風衣,手裏隻提了一個簡單的行李袋,看起來很輕。眼睛下有淡淡的陰影,像是沒睡好。
“沒告訴老張?”我問。
“告訴了,他讓我帶鼓浪嶼的餡餅回來。”老林笑了笑,但那笑容很短促,“其他人都沒說。不是什麽值得宣揚的事。”
飛機起飛時,北京正在蘇醒。從舷窗看下去,城市像一塊巨大的電路板,道路是縱橫的導線,建築是密集的元件。然後雲層覆蓋了一切,我們進入一片純白。
“緊張嗎?”我問。
老林看著窗外,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那枚銀戒指。“二十三年沒見了,”他說,“最後一次見是大學畢業那年,她來北京,我們吃了頓飯,在簋街。她說她要結婚了,我說恭喜。然後就沒再聯係。”
他頓了頓:“直到三個月前,她加我微信。第一條消息是:‘老林,我病了,癌。可能時間不多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飛機遇到氣流,輕微顛簸。空姐提醒係好安全帶的聲音在機艙裏回蕩。
“她結婚了嗎?”我終於問。
“結了,又離了。沒有孩子。”老林的聲音很平靜,“她說這輩子最遺憾的事,就是當年沒有勇氣和我一起去北京。她說那時候太年輕,覺得愛情要經得起等待,距離是考驗。後來才知道,有些東西等不起,有些距離跨不過。”
飛機開始下降。穿過雲層,海出現了——不是想象中蔚藍的海,而是灰綠色的,邊緣鑲著白色的浪花,像一塊巨大的、正在呼吸的玉石。
廈門。
趙心林住在環島路附近的一個老小區裏。房子在三樓,沒有電梯。我們爬樓梯時,老林的腳步有些遲疑,在二樓拐角處停了一下,深呼吸。
“二十三年,”他低聲說,“她變成什麽樣了?”
敲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
開門的是個女人,五十歲左右,瘦,非常瘦,穿著米色的家居服,外麵披著淺灰色的開衫。頭發很短,應該是化療後新長出來的,毛茸茸的,像小動物的絨毛。她的眼睛很大,眼窩深陷,但眼神依然清澈——老林說得對,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來了?”她微笑,聲音很輕,帶著南方人特有的軟糯,雖然虛弱,但依然好聽。
“來了。”老林說,聲音有點啞。
他們站在門口對視了幾秒。時間在那一刻折疊又展開——二十三年前的兩個年輕人,穿過漫長的時間隧道,在這裏重逢,一個頭發花白,一個身患重病。
“進來吧,”趙心林側身讓開,“拖鞋在鞋櫃裏,藍色的那雙是給你的,一直留著。”
老林愣了一下,然後低頭換鞋。我看見他換鞋時手指在微微發抖。
房子不大,但布置得很溫馨。客廳的窗戶正對著海,雖然有些距離,但能看見一片蔚藍。窗台上擺著幾盆多肉植物,長勢很好。牆上掛著幾幅水彩畫,都是海——清晨的海,黃昏的海,雨中的海,風平浪靜的海。
“我畫的,”趙心林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生病後沒事做,就畫畫。畫得不好,但解悶。”
“好看。”我說的是真心話。那些畫有種朦朧的美感,像隔著霧氣看海,真實又夢幻。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趙心林給我們泡茶——金駿眉,茶湯橙紅透亮。她泡茶的動作很慢,但很穩,手指修長,雖然瘦,但關節處沒有變形。
“你比照片上瘦,”老林看著她,眼神裏有種掩飾不住的心疼,“得多吃飯。”
“吃不下,”趙心林笑笑,“化療傷胃口。不過今天你們來,我盡量多吃點。”
她說話時一直看著老林,眼睛裏有光在閃動,像海麵上的波光。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們聊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聊。聊廈門的變化,聊北京的霧霾,聊共同認識的同學的近況——誰當了教授,誰出了國,誰離婚了,誰的孩子考上了清華。話題瑣碎而安全,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一些深水區。
我坐在旁邊,偶爾插幾句話,更多時候是聽,是觀察。我注意到幾個細節:
老林說話時,趙心林會微微前傾身體,像要聽得更清楚;趙心林咳嗽時,老林會立刻遞上紙巾和水;他們的目光時常相遇,然後快速移開,像兩個害羞的青少年;老林的手指一直在轉動那枚戒指,轉到刻字的那一麵時,會輕輕摩挲。
茶喝到第三泡,味道淡了。窗外,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斑。
“去海邊走走吧,”趙心林忽然說,“今天天氣好。”
“你行嗎?”老林問。
“行。醫生也說要多走動。”
我們下樓,慢慢往海邊走。小區到海邊有一條林蔭道,種著高大的棕櫚樹,樹葉在風裏沙沙作響。趙心林走得很慢,老林配合著她的步調,偶爾在她踉蹌時輕輕扶一下她的胳膊。
海出現了。真正的,遼闊的,呼吸著的海。
沙灘是金色的,細軟。海浪一層層湧上來,退下去,留下一道道泡沫的痕跡。遠處有帆船,白色的帆像海鳥的翅膀。
我們在沙灘上坐下。趙心林脫了鞋,赤腳踩在沙子上。“涼,”她縮了縮腳趾,“但舒服。”
老林也脫了鞋。我們三個人並排坐著,看海。
沉默了很久,趙心林忽然說:“你還記得高三那年,我們在地壇嗎?”
“記得,”老林說,“秋天,銀杏葉黃了,像金幣一樣落下來。你戴著紅色的圍巾。”
“對,紅色圍巾,我媽織的,我說太豔了,不肯戴,但那天特意戴了。”趙心林笑了,笑容裏有少女的羞澀,“我們在紅牆邊走了很久,你說這牆像凝固的海。我說海怎麽會是紅色的?你說有些海在心裏,是什麽顏色都可以。”
老林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海。
“後來我去過很多地方的海,”趙心林繼續說,“青島的海鹹腥,三亞的海熱烈,北海的海溫柔。但總覺得少點什麽。現在我知道了——少的是那個說‘牆是海’的人。”
她的聲音很輕,被海風吹散了一些,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進我們耳朵裏。
“老林,”她轉向他,“我這輩子,愛過別人,結過婚,離過婚,經曆過很多事情。但最幹淨的,最明亮的,永遠是十六歲那年,在教室裏,你回頭對我說‘這道題我教你’的那個下午。陽光從窗戶照進來,你睫毛上有光。”
老林低下頭,我看見他眼角有淚光。
“我不後悔來廈門,”趙心林說,“這裏很好,海很好,生活也很好。我隻是遺憾……遺憾我們沒有更勇敢一點。如果當年我跟你去北京,或者你留在廈門,現在會是什麽樣子?”
“不知道,”老林終於開口,聲音沙啞,“也許在一起,也許不在一起。但至少……不會錯過這麽多年。”
“是啊,”趙心林仰頭看著天空,天空是純淨的藍色,沒有一絲雲,“不會錯過這麽多年。”
海鷗飛過,發出清亮的叫聲。海浪持續地拍打沙灘,像大地的心跳。
“我有時候想,”趙心林又說,“人生就像這海潮。來了,又退了,留下一些東西,帶走一些東西。我們以為自己在選擇方向,其實隻是隨波逐流。到最後的最後,能握在手裏的,隻有幾個瞬間的記憶。”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被風吹過來的榕樹葉子。“就像這片葉子,不知道從哪裏來,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但它此刻在我手裏,是真實的。”
老林握住她的手——很輕,像握著一片羽毛。趙心林沒有抽回,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帶了樣東西給你,”老林從風衣內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裏麵是一條銀項鏈,吊墜是一片小小的銀杏葉,“那年在地壇,你撿了一片銀杏葉,夾在書裏。後來葉子碎了,我就找人打了這個。本來想畢業時送你,但你沒來畢業典禮。”
趙心林接過項鏈,銀杏葉在她掌心閃著細碎的光。“真好看,”她輕聲說,“幫我戴上?”
老林幫她戴項鏈。手指有些笨拙,扣了好幾次才扣上。銀杏葉垂在她鎖骨下方,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謝謝,”她說,“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太陽開始西斜,把海麵染成金色。遠處的鼓浪嶼亮起燈火,像海上的珍珠。
“該回去了,”趙心林說,“晚上風大。”
我們慢慢往回走。影子在沙灘上拉得很長,三個人的影子交錯在一起,像某種親密的舞蹈。
回到小區門口,趙心林停下腳步。“就到這兒吧,”她說,“明天不用來了,我弟弟一家從上海過來,要住幾天。”
老林看著她:“我後天的飛機。”
“嗯,”趙心林點頭,“一路平安。”
他們又對視了一會兒。然後趙心林上前一步,輕輕擁抱了老林——很輕,像怕碰碎什麽。老林的手抬起來,懸在空中幾秒,最終輕輕落在她背上。
擁抱很短,隻有兩三秒。分開時,趙心林的眼睛紅了,但她笑著:“走吧。好好生活。”
“你也是,”老林說,“好好治療,好好吃飯。”
“好。”
我們轉身離開。走了幾步,我回頭,看見趙心林還站在小區門口,朝我們揮手。夕陽把她的身影鍍上一層金邊,瘦小,但挺直。她脖子上的銀杏葉吊墜在餘暉裏閃了一下光,像星星。
走遠了,老林才停下腳步,背對著我,肩膀微微顫抖。我站在他身後,沒有上前。
過了很久,他轉過身,眼睛是紅的,但臉上是平靜的。“走吧,”他說,“回酒店。”
那天夜裏,我們在酒店附近的沙灘上散步。月亮很大,幾乎滿月,在海麵上鋪出一條碎銀般的路。
“她會好嗎?”我問。
老林搖頭:“晚期了,擴散了。醫生說最多半年。”
我們沉默地走著,踩在潮濕的沙子上,留下一串串腳印,很快又被海浪抹平。
“你知道嗎,”老林忽然說,“今天見到她,我忽然不覺得遺憾了。”
我看向他。
“這二十三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我們在一起,現在會怎樣。想過一百種,一千種可能。”他彎腰撿起一個貝殼,在手裏轉著,“但今天看到她的畫,看到她的房子,看到她即使生病了依然把生活過得那麽認真……我就明白了,她過得很好。按照自己的選擇,走自己的路,成為了自己想成為的人。”
他把貝殼扔回海裏:“而我也是。我開了咖啡館,看了很多海,遇到了很多人,聽了很多故事。我們雖然沒有在一起,但都成為了完整的自己。這比在一起更重要。”
海浪湧上來,淹沒我們的腳踝,冰涼。
“愛情不一定要擁有,”老林繼續說,“有時候,愛情是記憶裏的一個光點,照亮你走完剩下的路。是知道世界上有個人,曾經那麽懂你,那麽珍惜你,這就夠了。”
我想起王爺爺筆記裏的阿月,想起夏玉的前夫,想起老張地鐵通道裏的老人。所有的相遇都有期限,所有的離別都有意義。
“你還會想她嗎?”我問。
“會,”老林誠實地說,“但不再是以遺憾的方式想。而是像想一個老朋友,想知道她今天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畫新的畫,有沒有被海風吹到。是祝願,不是執念。”
月亮升得更高了,海麵像鋪了一層水銀。
“明天我想去鼓浪嶼,”老林說,“她說她以前常去那裏寫生。我想看看她看過的風景。”
“我陪你。”
“好。”
回酒店前,我們在便利店買了啤酒,坐在沙灘上喝。遠處有年輕人點起篝火,彈吉他唱歌。歌聲被海風吹過來,斷斷續續,聽不清歌詞,但旋律很美。
“年輕真好,”老林說,“有那麽多時間可以浪費,有那麽大膽量去愛去恨。”
“你現在也不老。”
“老了,”他笑了,“但老有老的好。更明白什麽重要,什麽不重要。更懂得珍惜瞬間,而不是追逐永恒。”
我們碰杯。啤酒的泡沫在月光下泛著微光。
“謝謝你陪我來,”老林說,“一個人來,可能會撐不住。”
“應該的,”我說,“而且,我也需要看海。”
“地壇的牆看夠了?”
“看夠了。現在想看真的海。”
他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很柔和:“其實都一樣。海在心裏,牆也在心裏。重要的是看的時候,心裏裝著誰。”
我想起倭哥的書店,老張的音樂會,夏玉的寵物店,詩雅的水果店,韓宇的消防夢,王爺爺的雪山。每個人心裏都有一片海,或洶湧,或平靜,但都在那裏,托舉著所有的記憶和希望。
“我會把這次旅行拍下來,”我說,“放進‘星海計劃’。”
“好,”老林點頭,“給她也留一份。她說想看你的照片。”
“我會挑最好的給她。”
我們喝完啤酒,把易拉罐扔進垃圾桶。往酒店走的路上,老林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是趙心林發來的消息。
他停下腳步,看了很久。然後抬起頭,眼睛裏有一種複雜的神色——悲傷,但釋然。
“她說,”他的聲音有點顫,“‘銀杏葉很溫暖,像你的手。晚安。’”
我拍拍他的肩。他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放回口袋。
“走吧,”他說,“明天還要早起。”
第二天,我們去了鼓浪嶼。坐輪渡,上島,在迷宮般的小巷裏穿梭。老林拿著趙心林發來的一個地址——她以前常去寫生的地方。
那是一個僻靜的小海灣,遊客很少。有幾塊巨大的礁石,礁石上長著青苔。海在這裏很平靜,像一麵巨大的鏡子,倒映著天空和雲。
“就是這裏,”老林說,“她說她最喜歡坐在這塊礁石上,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們在礁石上坐下。老林從包裏拿出一個小木盒——昨天在趙心林家,我注意到他悄悄收起了茶幾上的一個空藥盒。
“我想把戒指留在這裏,”他說,“和過去正式告別。”
他摘下那枚戴了二十三年的銀戒指,看了很久,然後輕輕放在礁石的一個凹槽裏。陽光照在戒指上,“ZL”兩個字母閃閃發光。
“ZL,”我說,“趙林。”
“嗯,”老林點頭,“年輕時的誓言,以為能永遠。現在明白了,永遠不在時間的長短,而在記憶的深淺。她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十六歲的樣子,這就夠了。”
他拿起一塊小石頭,壓在戒指上。“這樣就不會被風吹走了。”
我們靜靜坐了一會兒。海鷗在頭頂盤旋,遠處有鋼琴聲傳來——鼓浪嶼是鋼琴之島,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鋼琴。
“她彈鋼琴嗎?”我問。
“彈,”老林說,“以前在學校文藝匯演上彈過《致愛麗絲》。我坐在第一排,看她手指在琴鍵上跳舞,覺得那是我見過最美的畫麵。”
鋼琴聲繼續飄來,是《天空之城》,空靈而憂傷。
“該走了,”老林站起來,“去給她買餡餅。老張還等著呢。”
我們離開小海灣。走到巷口時,老林回頭看了一眼。礁石在陽光下泛著灰白的光,戒指所在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陰影。
那是告別,也是安放。
把所有未完成的,所有遺憾的,所有美好的,都安放在時間裏,然後繼續前行。
因為生活還在繼續,海還在那裏,星海咖啡館的燈還亮著,故事還沒有講完。
而我們會帶著這些記憶,這些光點,走向各自的海洋。
在抵達之前,在離開之後。
永遠記得,永遠向前。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