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元元年，二月十一，拂曉前。
    碧落群島最東端，聽濤崖。
    這是一座宛如被巨斧劈開、直插入海的險峻孤峰。崖體黝黑，布滿風浪侵蝕的孔洞與裂隙，海浪晝夜不息地拍打著崖底礁石，發出雷鳴般的咆哮，濺起的水霧在微明的天光下形成迷離的虹彩。“聽濤”之名，名副其實。
    葉青璿獨自立於崖頂一塊突出的平坦岩石上，下方是令人目眩的深淵與翻湧的怒濤。蘇嫻和“碧波號”留在後方安全錨地，她隻帶了貼身存放的幾樣關鍵物品：七彩鱗片、辟水珠、碧玉薔薇、北鵬手書及一些應急丹藥符籙。海風獵獵，吹動她的青衣，她卻如崖上青鬆，身形穩然。
    東方海天相接處，泛起一絲魚肚白，隨即被染上淡淡的金紅。海平麵似乎開始微微抬升，不是尋常潮汐那種緩慢浸潤，而是仿佛整個海洋在某種宏大力量的牽引下，整體向上“呼吸”。這就是“望海潮升”——一種隻在這片特定海域、特定天文時刻才會出現的特殊潮汐現象，潮位漲幅遠超平常，據說與海底深處的靈脈律動有關。
    葉青璿手中的七彩鱗片，在潮升開始的刹那，驟然變得滾燙！中心那個波浪星辰符號爆發出耀眼的湛藍光華，脫離鱗片，投射在崖前虛空，迅速擴大、穩定，形成了一個直徑約三丈、緩緩旋轉的、由水光構成的空間門扉！門內不再是崖下的怒濤景象，而是一片深邃、靜謐、泛著幽幽藍光的水下世界！
    透過光門，可以隱約看到流光溢彩的珊瑚叢、姿態優雅遊弋的發光水母、以及遠處影影綽綽、風格奇異絕非人造的建築輪廓。一股精純、浩瀚、帶著古老韻律的水靈之氣撲麵而來，其中還混雜著一絲葉青璿熟悉的、來自鱗侍·汐月的微弱精神印記，帶著指引與歡迎之意。
    沒有猶豫，葉青璿將辟水珠含入口中此珠無需吞咽，含之即可在體表形成避水氣膜），縱身躍入那水光門戶。
    感覺如同穿過一層冰涼潤滑的薄膜，外界震耳欲聾的濤聲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水流拂過耳畔的輕柔聲響，以及遠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空靈歌聲。她置身於一片瑰麗夢幻的海底世界。
    腳下是細軟潔白、摻雜著晶瑩碎貝的沙地。周圍是高達數丈、形態各異的七彩珊瑚林，珊瑚枝丫間棲息著會發光的微小生物，將這片水域映照得如夢似幻。更遠處，能看見一些由巨大貝殼、珍珠母、以及某種半透明琉璃狀材質構築的房屋和殿堂，建築風格流暢優美，與水流渾然一體，沒有絲毫陸上建築的棱角。
    幾個身影正從珊瑚林深處遊來。她們的上半身與人類女子無異，肌膚白皙近乎透明，泛著珍珠般的光澤，麵容精致絕倫，長發如海藻般在水中飄散，顏色各異，有蔚藍、深紫、銀白。下半身則是修長有力的魚尾，覆蓋著絢爛如彩虹的鱗片，輕輕擺動間便推動身體在水中優雅前行。這便是傳說中的鮫人。
    為首的一名鮫人，魚尾鱗片是罕見的、流轉著星輝的深藍色，容顏更是清麗出塵，眉宇間帶著一絲憂色，卻難掩其高貴氣質。她遊到葉青璿身前數丈處停下，右手撫胸，微微躬身，用的正是鱗侍·汐月的精神波動：“陸地尊使，青霖真人。汐月恭候多時。歡迎蒞臨潮音洞天——吾族巡禮派暫居之所。”
    葉青璿在水中並不覺窒息，辟水珠形成的氣膜讓她呼吸自如，水流阻力也大為減小。她依著陸上禮節，拱手還禮：“鱗侍閣下，幸會。奉我朝人皇之命，應約前來。”
    汐月抬起頭，蔚藍如深海的眼眸仔細打量著葉青璿，尤其是在感受到她周身那純淨磅礴、與這海底水靈隱隱共鳴又帶著截然不同生機的青木氣息時，眼中閃過一絲驚歎與希望。“真人的生機之力，比汐月預想的還要純粹強大。請隨我來，王庭使者與幾位長老已在‘聆濤殿’等候。情況…比鱗書中所言，更為緊迫。”
    在汐月和幾名鮫人護衛的引領下，葉青璿向著那片建築群遊去。沿途所見，這“潮音洞天”雖美，卻隱約透著一股緊繃的氣氛。巡邏的鮫人戰士數量不少，神情嚴肅，武器不離手。一些珊瑚和建築上，能看到被暴力破壞或腐蝕的痕跡，尚未完全修複。空氣中彌漫的水靈之氣，雖然依舊浩瀚，卻不再如想象中那般平和，而是隱含著一種焦躁與不安的律動。
    更讓葉青璿在意的是，她敏銳的生機感應告訴她，這片水域中，潛伏著不少“不健康”的氣息。那並非簡單的傷病，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與周圍水靈格格不入的枯萎與扭曲，與她之前在海麵上感應到的“死水區”同源，隻是在這裏被某種力量勉強壓製或隔離著。
    很快，她們來到一處由整塊巨型藍玉珊瑚掏空雕琢而成的宏偉殿堂——聆濤殿。殿內並無海水，一層柔和的無形力場將海水排開，內部充滿濕潤的空氣，地麵是光潔如玉的白色石質，穹頂鑲嵌著無數夜明珠，散發出柔和明亮的光芒。殿堂兩側，已肅立著數十位氣息強大的鮫人，有男有女，皆是人首魚身，服飾華美，氣質不凡，顯然都是巡禮派中的重要人物。他們的目光齊刷刷落在葉青璿身上，好奇、審視、懷疑、期盼…種種情緒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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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堂盡頭，是一座稍高的玉台，台上擺放著三張寬大的、由深海沉香木與珍珠母製成的座椅。中間座椅空著，左右兩側各坐一人。
    左側是一位須發皆白、麵容蒼老卻目光深邃如淵的男性鮫人老者，他手持一柄鑲嵌著碩大海藍寶石的權杖，身著繡有繁複波浪與星辰紋路的深藍長袍，氣息沉凝浩瀚，是場中修為最高者，已達金丹後期。
    右側則是一位中年美婦模樣的鮫人，銀發紫尾，氣質雍容華貴，眉宇間卻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愁。她手中握著一卷以某種水草編織而成的古老書卷。
    汐月上前，恭敬稟報：“大長老，二長老，陸地鼎朝使者，青霖真人葉青璿已至。”
    持杖老者——大長老微微頷首，蒼老的聲音直接在殿內響起，帶著奇異的回響：“陸地使者，遠來辛苦。老朽乃巡禮派大長老，滄溟。這位是二長老，星漪。王庭正式使者因故暫未抵達，由我等先行接待。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葉青璿再次見禮：“青璿見過滄溟大長老，星漪二長老。奉我皇之命，特來應鱗侍·汐月之約，探查聖物碎片之事。”
    二長老星漪仔細看著葉青璿，尤其是她身上那與海底環境迥異卻令人舒適的青木生機，開口道：“葉真人所修功法，生機盎然，對汙穢死寂之氣似有天然克製。汐月回報你在海上淨化‘死水’之舉，確非凡俗。隻是…”她頓了頓，語氣凝重，“吾族聖物碎片所攜之汙穢，根源之深，危害之烈，恐遠超海上那些蔓延的‘死水’。它如今正盤踞在吾族聖地‘歸墟海眼’附近，不斷侵蝕聖地外圍禁製，更散發出一種扭曲的‘域場’，影響附近族人的心智與血脈，已有不少族人被其感染，陷入狂亂或…枯萎。”
    大長老滄溟接過話頭，權杖輕頓地麵：“更棘手的是，王庭內部對此事意見紛爭激烈。以‘深居者’為首的守舊派，認為聖物被汙，乃因與陸上牽扯過深，是上古盟約帶來的災厄。他們主張徹底封印乃至…毀滅被汙染的碎片，甚至遷怒於所有陸上來客，強烈反對與鼎朝接觸。王庭正式使者遲遲未至，便是被守舊派阻撓。如今，守舊派的部分激進者，已陳兵聖地外圍，與試圖淨化碎片的巡禮派及王庭直屬衛隊形成對峙，局勢一觸即發。”
    葉青璿靜靜聽著，心中迅速分析。情況果然複雜，涉及聖物、汙染、內部分裂、以及對陸上態度的根本分歧。她開口，聲音清澈平穩：“敢問兩位長老，那聖物碎片，究竟是何模樣？其所攜汙穢，具體表現為何？可有嚐試淨化之法？”
    汐月看向大長老，得到首肯後，上前一步，雙手虛托。她掌心上方，水流匯聚，迅速形成一幅清晰的水鏡影像。影像中，是一片無比深邃、光線難以抵達的黑暗海淵歸墟海眼？），海淵邊緣的礁石上，一塊約莫臉盆大小、邊緣不規則、通體呈現暗金與汙紅交織顏色的金屬碎片，正靜靜懸浮。碎片表麵布滿裂痕與詭異的、如同血管般搏動的暗紅色紋路，不斷向外滲出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暗紅色濁流。濁流所過之處，海水變得死寂，礁石腐化，連光線都被吞噬。碎片周圍，隱約可見數名鮫人戰士的虛影，他們神情痛苦扭曲，身上竟也出現了類似的暗紅紋路，正在瘋狂攻擊周圍的同伴。
    “這就是那碎片，”汐月聲音帶著痛惜，“它不斷釋放‘蝕靈濁流’，汙染海水，侵蝕生靈。被感染的族人，輕則神智昏亂、血脈躁動，重則血肉枯萎、化為隻知殺戮與傳播汙染的怪物。我們嚐試過以王庭傳承的‘淨海咒’和聚集水靈之力衝刷，但收效甚微，那汙穢似乎能不斷再生，且對純粹的水靈之力有極強的抗性。直到…感應到陸地人皇的皇道氣運與真人所修的青帝生機，鱗片才有所異動，指向淨化之道。”
    大長老滄溟沉聲道：“上古盟約曾有提及，九鼎乃鎮守九州、梳理地脈水元之重器，蘊含天地間最正大沛然之秩序與造化之力。人皇之氣，統禦山河，萬法辟易。青帝生機，枯木逢春，淨化汙穢。此二者結合，或能克製那碎片中源自‘混沌’與‘怨憎’的扭曲之力。隻是…”他看向葉青璿，“真人雖具青帝生機，但人皇…似乎並未親至？”
    葉青璿坦然道：“陛下坐鎮帝都，統禦九州，暫未能親臨。但陛下賜我‘皇朝氣運符’一枚，其中蘊含陛下一絲皇極真氣與王朝氣運，或可一試。且臨行前，陛下曾言，若確需皇極之氣，他自有計較。”她沒說北鵬可能會來，但留下了餘地。
    兩位長老對視一眼，星漪長老道：“一縷氣運符籙，恐不足以徹底淨化那積累了不知多少歲月怨念與混沌之力的碎片核心。但或可嚐試穩住局勢，延緩汙染擴散，為後續爭取時間。”她看向葉青璿，目光懇切，“葉真人，不知可否先隨我等前往聖地外圍，近距離感應那碎片，並嚐試以青帝生機，安撫、救治部分被輕度感染的族人？此舉既能驗證真人能力，亦可提振我方士氣，更能獲取第一手信息，以便製定後續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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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青璿略一思索，便點頭應允：“可。請長老帶路。”
    “且慢！”殿外突然傳來一聲冷喝。
    一名身材高大、麵容冷峻、身著漆黑骨甲、手持三叉戟的男性鮫人將領，帶著一隊殺氣騰騰的衛士闖入殿中。他無視汐月等人的阻攔，目光如刀般刺向葉青璿，最後落在大長老滄溟身上，聲音冰冷：“大長老！未經王庭決議，更未與守舊派商議，便私自引入陸上之人，更欲帶其靠近聖地！此乃僭越！此女身份不明，誰能保證她不是與那汙染一夥，或包藏禍心？守舊派絕不允許任何陸上生靈，再玷汙我族聖地！”
    殿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滄溟大長老麵沉如水：“墨戟統領，此地是潮音洞天，巡禮派議事之所！王庭決議遲遲不下，聖地汙染日深，族人危在旦夕，難道要坐視不理？葉真人乃持有鱗侍信物、應約而來的鼎朝正式使者，更是身負克製汙穢的青帝生機，何來包藏禍心之說？”
    墨戟統領冷笑：“青帝生機？陸上詭術罷了！誰知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汙染？大長老莫要被其表象迷惑！今日有我在此，絕不允許此女踏足聖地半步！若爾等執意妄為，便視同背叛王庭，休怪守舊派行使‘清壁’之權！”
    他身後的衛士齊齊踏前一步，三叉戟寒光閃閃，肅殺之氣彌漫。
    巡禮派的鮫人們也紛紛怒目而視，不少將領已按住了武器。
    眼看衝突一觸即發。
    葉青璿忽然上前一步，麵對墨戟統領那逼人的氣勢與敵意，神色依舊平靜。她沒有辯解，也沒有釋放氣勢對抗，隻是緩緩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一縷精純柔和的青碧色生機之光自她掌心浮現，光芒並不刺眼，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與淨化之意，瞬間驅散了殿內因對峙而產生的壓抑與戾氣。光芒中，隱約有草木生長、花開葉落的虛影流轉。
    她將這縷生機之光，輕輕推向不遠處一根珊瑚柱上。那珊瑚柱上有一小塊不起眼的、顏色略顯灰暗的區域，正是之前被汙染氣息輕微侵蝕的痕跡。
    青碧光芒融入灰暗區域，如同清水洗滌墨跡。隻見那灰暗之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珊瑚恢複了原本晶瑩剔透的七彩光澤，甚至顯得更加生機勃勃。
    舉座皆驚！
    連墨戟統領眼中都閃過一絲難以置信。他們用了許多方法都難以驅除的細微汙染痕跡，竟被這陸地女子舉手投足間輕易淨化？！
    葉青璿收回手，看向墨戟統領，聲音清晰：“青璿此來，隻為應約，探查汙染，嚐試淨化，救助生靈。是否包藏禍心，非言語可證。若統領不信，青璿願在貴方監督之下，先行救治傷員，以觀後效。但若因猜忌與內鬥，延誤時機，致使汙染擴散，聖地蒙塵，族人罹難…這責任，不知統領可願承擔？守舊派可願承擔？”
    她的話語並不激烈，卻字字敲在在場每個鮫人心頭。尤其是那些有族人受傷感染的巡禮派鮫人，更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墨戟。
    墨戟統領臉色變幻不定，葉青璿展現的淨化能力做不得假，而且對方提出了一個他無法直接拒絕的方案——在監督下先救人。若強行阻攔，恐怕會徹底激怒巡禮派，甚至失去部分中立族人的支持。
    “好！”墨戟統領咬牙道，“就依你所言！但隻許在聖地最外圍的‘淺礁療所’活動，救治傷員需有我方人員全程監視！未經允許，不得靠近海眼百裏之內！否則…”他眼中寒光一閃。
    “可。”葉青璿幹脆利落地答應。
    滄溟大長老鬆了口氣，深深看了葉青璿一眼，此女不僅能力特殊，心性也沉穩睿智，懂得進退。“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汐月，你陪同葉真人前往淺礁療所。墨戟統領，也請你派員同行。”
    一場衝突暫時壓下，但深海的暗流與鮫人族內部的裂痕，已清晰可見。葉青璿的深海之行，在踏入潮音洞天的第一天，便已卷入了這場關乎種族存續與聖物歸屬的漩渦中心。
    而遠在帝都的北鵬，很快將通過特殊渠道，得知這裏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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