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晉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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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刺骨的冰冷。
    然後是劇痛,像是全身的骨頭都被拆開又胡亂塞了回去。秦楚猛地睜開眼,隨即被一片猩紅和泥濘糊住了視線。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裏滿是鐵鏽和泥土的混合味道。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喧囂——金鐵交擊的銳響、垂死者的哀嚎、戰鼓沉悶的搏動,以及一種他從未親曆過的、屬於冷兵器戰場特有的、肌肉被撕裂、骨頭被砸碎的沉悶聲音。
    “我在……哪裏?”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入腦海:他前一刻還在國防大學的圖書館裏,對著戰國初期那幅錯綜複雜的地圖推演著“晉陽之戰”的種種可能,為他的博士論文尋找一個新穎的切入點。下一刻,天地傾覆,再醒來,已是這般修羅場。
    他掙紮著想坐起身,卻發現自己穿著一身沉重而破舊的皮甲,上麵沾滿了暗紅色的血汙和泥漿。左肩傳來鑽心的疼痛,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在汩汩流血。他環顧四周,瞳孔驟然收縮。
    殘破的旗幟斜插在泥地裏,上麵依稀可辨一個篆體的“智”字。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屍體,大多穿著類似的衣甲,偶爾夾雜著一些樣式不同的——那是趙氏的士兵。遠處,一座巍峨的城池在秋日的陰霾下屹立,城牆斑駁,布滿了攻城器械留下的痕跡,但依舊如同一頭沉默的巨獸,巋然不動。
    晉陽城!智伯瑤水灌晉陽,韓虎、魏駒臨陣反水,三家共滅智氏……《資治通鑒》開篇不久便濃墨重彩描繪的,決定戰國格局的關鍵一戰!
    “我……穿越了?而且成了圍攻晉城的智氏士兵?”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懼感攫住了他。作為一個深入研究過這段曆史的人,他太清楚智伯瑤剛愎自用、眾叛親離的下場。留在這裏,隻有死路一條!
    求生的本能壓過了身體的劇痛和精神的震蕩。他必須活下去。
    “咳咳……還有活氣嗎?”一個嘶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一個滿臉血汙、頭盔歪斜的老卒踉蹌著靠過來,用手中的長戈支撐著身體,“小子,命真大……水流衝垮了營壘,沒把你卷走,也沒被趙人補刀……”
    秦楚心中一動。水灌晉陽後,營地混亂,這給了他可乘之機。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現代的戰場急救知識撕下內襯的布條,死死勒住肩頭的傷口止血。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回憶著每一個細節。
    “老丈,”他模仿著記憶裏零星的古漢語腔調,聲音幹澀,“我們……敗了?”
    老卒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絕望和憤怒:“敗?還沒完!隻是這水……唉,智伯大人決汾水灌城,誰知昨日上遊暴雨,河水暴漲,反衝了咱們自己的營盤……亂成一團,趙人還趁機出城衝殺了一陣……”
    果然!曆史記載與現狀吻合。智伯以水攻聞名,卻也最終因水而陷入困境(雖然後來的決堤是韓魏趙所為,但此刻天災已顯不吉)。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幾名騎士簇擁著一員頂盔貫甲的將領在混亂的營地中奔馳,那將領麵色陰沉,看著一片狼藉的營地和士氣低落的士兵,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是智伯大人身邊的智果將軍!”老卒低呼一聲,連忙低下頭,不敢直視。
    智果?秦楚記得這個人,他曾勸諫智伯瑤警惕韓魏,但未被采納。這是個明白人!
    機會!一個極其冒險,但可能是唯一活路的機會!
    就在智果的馬匹即將從他們身邊掠過時,秦楚不知從哪裏湧起一股力氣,猛地掙脫老卒的攙扶,向前踉蹌一步,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將軍!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韓魏之心,焉知非‘舟’耶?!”
    這句話,前半句篡改了魏征的名言,但道理相通;後半句,則是直指當前最大的隱患——韓虎和魏駒的忠誠!他不敢直接說韓魏必反,那太驚世駭俗,隻能用這種隱晦的方式提醒。
    “唰!”
    周圍的親兵立刻拔劍出鞘,鋒利的劍尖對準了秦楚。智果勒住戰馬,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瞬間釘在這個渾身血汙、狼狽不堪的低級士官身上。
    “你說什麽?”智果的聲音冰冷,帶著殺意。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卒,竟敢妄議軍國大事,而且還是如此誅心之論!
    老卒嚇得癱軟在地,連連磕頭:“將軍恕罪!這小子傷糊塗了,胡說八道!”
    秦楚感到冰冷的劍鋒幾乎要觸及自己的喉嚨,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他強忍著恐懼,抬起頭,目光盡量顯得坦誠而急切(這很大程度上源於他真實的求生欲):“將軍!水勢反常,營盤盡毀,軍心浮動。趙人困獸猶鬥,若……若外援有變,我軍危矣!當務之急,非急於攻城,乃固營壘,穩軍心,並……察四方之動向!”
    他沒有再提韓魏,但“外援有變”、“察四方動向”已經暗示得足夠明顯。
    智果死死地盯著他,似乎想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些什麽。這個士卒的眼神,雖然帶著傷痛和疲憊,卻有一種異常的清澈和……篤定?這絕不是一個普通潰兵該有的眼神。
    時間仿佛凝固。周圍的廝殺聲、哀嚎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良久,智果緩緩抬了抬手。親兵的劍刃稍稍後退了半寸。
    “你,叫什麽名字?任何職?”智果沉聲問道。
    “小人……秦楚。”他用了自己的本名,“暫為什長。”他根據這具身體原主的零星記憶和當前的衣甲判斷道。
    “秦楚……”智果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名字,眼神複雜。他當然不會因為一句話就相信一個低級軍官,但這句話確實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憂慮。智伯剛愎,聽不進他關於韓魏的勸諫,反而嘲笑他多疑。如今連一個底層士卒都有此疑慮……
    “帶上他。”智果最終對親兵吩咐道,語氣不容置疑,“給他包紮傷口,帶回我的營帳看管。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接近,也不許他離開!”
    “諾!”親兵領命,粗暴地將秦楚架了起來。
    秦楚心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冷汗已經浸透了後背。第一步,雖然險象環生,但他總算暫時脫離了必死的亂軍陣地,並且在一個關鍵人物心中留下了一顆種子。
    他被帶離了屍橫遍野的前線,回頭望去,晉陽城依舊在陰雲下沉默,汾水的濤聲混合著戰場的喧囂,仿佛一首殘酷的挽歌。
    戰國,這個禮崩樂壞、英雄與屠夫並起的時代,他來了。不再是隔著竹簡和史書的旁觀者,而是以血肉之軀,深陷其中。
    他的征程,從晉陽城下的泥濘與鮮血中,正式開始。而他知道,真正的危機——智伯的敗亡,以及隨之而來的清算——才剛剛臨近。他必須在這艘即將沉沒的大船徹底傾覆前,找到屬於自己的那葉扁舟,或者……親手打造一艘新的巨艦。
    第二章營中獻策
    智果的營帳比秦楚想象的要簡樸許多,除了必要的幾案、席榻和一張粗製的軍事地圖外,並無過多奢華裝飾。空氣中彌漫著皮革、金屬和一種淡淡的藥草氣味。
    秦楚肩頭的傷口已被軍醫重新處理包紮,雖然依舊疼痛,但已不再流血。他換上了一套幹淨的粗布軍服,坐在帳中一角,默默地觀察著一切。兩名持戈親兵如雕塑般立在帳門兩側,名義上是保護,實為看守。
    他心中並無多少恐懼,反而在冷靜地分析現狀。智果將他帶回,既未立刻擢升,也未因妄言而處罰,說明那番話起了作用,但作用有限。這位以謹慎著稱的將領正在觀察他,評估他的價值與風險。
    現在的他,如同風中之燭,稍有不慎便會熄滅。他必須展現出足夠的價值,才能在這艘沉船徹底傾覆前,獲得一張救生艇的船票。
    帳簾被掀開,智果大步走了進來,卸去了甲胄,隻著一身深色常服,更顯得身形精幹,眉宇間帶著化不開的凝重與疲憊。他走到幾案後坐下,目光如電,直射秦楚。
    “秦楚,”他開口,聲音低沉,“你昨日之言,究竟何意?‘韓魏之心,焉知非舟’,可是意指韓虎、魏駒有異心?”
    來了。真正的考驗開始了。
    秦楚深吸一口氣,起身,依著記憶中不甚規範的禮儀躬身行禮,姿態放得極低:“將軍明鑒。小人不敢妄斷兩位卿大夫之心。隻是……隻是觀其行,察其勢,心有所感,不吐不快。”
    “講。”
    “諾。”秦楚組織著語言,盡量使用符合這個時代認知的詞匯,但注入現代的分析邏輯,“將軍,三家圍趙,利在速決。然晉陽城堅,趙氏民心未失,久攻不下,師老兵疲。此其一。”
    “智氏勢大,韓魏附之,然附之愈緊,其心是否愈危?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若趙氏滅亡,下一個,又會輪到誰?韓魏二卿,豈能不做此想?此其二。”
    “最關鍵者,”秦楚抬起頭,目光與智果對視,“水灌晉陽,看似妙計,卻也將韓魏與智氏徹底綁死在此戰車上。然,若此車……方向有誤,或前方是懸崖呢?他們是否會甘願一同墜落?”
    他沒有直接說出“反水”二字,但每一個論點都指向那個結局。
    智果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幾案上敲擊著,眼神閃爍。秦楚的話,與他心中的隱憂不謀而合,甚至分析得更為透徹。這個小小的什長,竟有如此見識?
    “即便你所言有理,”智果緩緩道,語氣聽不出喜怒,“如今大軍圍城,勢成騎虎。智伯心意已決,必破晉陽。你有何策,能解此局?莫非是勸我向智伯進言,提防韓魏?你可知,我已進言多次。”
    秦楚心中了然。直接勸諫智伯瑤是死路,連智果都做不到。
    “小人不敢妄議軍國大策。”秦楚再次低頭,“小人隻是覺得,無論韓魏是否忠心,我軍自身,必須更強,更穩。唯有自身立於不敗之地,方能應對任何變局。”
    “哦?如何更強,更穩?”智果似乎來了點興趣。
    “小人鬥膽,請觀營中軍士所用弓弩與長戈。”秦楚提出了一個看似不起眼的要求。
    智果微微挑眉,示意親兵取來一套標準的弩機和一柄長戈。
    秦楚仔細查看。弩機是青銅所製,結構精巧但力道有限,上弦緩慢。長戈的木柄粗細不均,戈頭與木柄的連接處也有些鬆動。
    “將軍,”秦楚指著弩機,“此弩力道不足,射程與破甲能力有限。可否嚐試統一弩箭規格,並設立專人負責校驗、維修?甚至……可否嚐試用更堅韌的木料或初步的鐵製部件替換部分青銅件?雖一時難成,但可命工匠營小範圍試製,若成,則我軍遠程威力可增。”
    他又拿起長戈:“戈柄若能統一規製,選取更直、更韌的木料,浸泡桐油增加強度,戈頭與木柄連接處增加一道鐵箍加固。如此,兵士持之更穩,刺擊更有力,不易在戰鬥中損壞。此等小事,若能在將軍麾下各部推行,積小勝為大勝,我軍戰力必能提升一截。”
    他沒有提出超越時代的火藥或鋼鐵洪流,而是選擇了最基礎、最可實現的質量控製和標準化理念。這在現代軍隊是常識,但在戰國初期,絕對是領先的管理思想。
    智果的目光漸漸變了。如果說之前的進言還隻是空泛的議論,那麽此刻提出的具體改進方案,則展現出了實實在在的價值。改進軍械,提升戰力,這是任何將領都無法拒絕的誘惑,而且聽起來確實可行。
    “你……還懂這些?”智果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置信。
    “小人自幼喜好琢磨些奇巧之物,對軍械略有心得。”秦楚謙遜地回答。他不能暴露太多,隻能一點點展示。
    智果站起身,在帳內踱了幾步,最終停下:“你所言,有些道理。眼下營中正亂,亟待整頓。你既有此心,我便予你一個機會。”
    他看向秦楚,目光銳利:“我撥給你一隊老弱殘兵,人數五十。再給你調用工匠營少量資源的權限。就按你所說,先試著整飭你這一隊的軍械,若能見成效……”
    智果沒有說完,但秦楚明白,這就是他的“投名狀”和晉升之階。
    “諾!必不負將軍所托!”秦楚躬身應道,心中一塊石頭稍稍落地。他成功邁出了第一步,從一個隨時可能被拋棄的“妄言者”,變成了一個有機會展現能力的“試用者”。
    他知道,這隻是開始。五十老弱,資源有限,他要麵對的不僅是技術問題,還有人心的懈怠和懷疑。而更大的風暴——智伯的敗亡,正在不遠處醞釀。
    他必須在這有限的時間和空間裏,盡快種下自己的第一顆種子,並讓它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