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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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孟談的警示如同一聲驚雷,在郇陽城初現的平和表象下炸響。狄人可能南下擄掠的消息,通過韓悝和選鋒營士兵之口,在嚴格控製的範圍內悄然傳播開來,一種無形的緊張感開始取代剛剛萌生的些許安定。
秦楚立刻調整了工作重心。城牆的修複被提到了最優先的等級,黑豚幾乎住在了工地上,征調的民夫輪班作業,選鋒營士兵也投入了更多的勞力,土石壘砌的速度進一步加快。原先規劃中尚屬“長遠”的棱角、馬麵等防禦設施,被秦楚簡化後要求立刻增築,哪怕隻是雛形,也要在關鍵位置建立起基本的立體防禦能力。
與此同時,秦楚下達了第二道重要命令:編練民兵。
這一次,他不再僅僅依靠自願和以工代賑。他以郇陽令的名義,頒布了《郇陽守城令》,規定城內及周邊村落的所有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丁,除殘疾及獨子贍養父母者外,皆有接受軍事訓練、協助守城之責。訓練由選鋒營負責,每旬集中操練三日,不脫產,但官府提供一頓夥食。
此令一出,城中嘩然。習慣了被統治、被盤剝的民眾,對於這種強製性的軍事義務充滿了恐懼與抵觸。一些殘留的地方勢力也趁機散布謠言,說新縣令此舉是要驅民為炮灰,甚至有人暗中串聯,企圖抵製。
秦楚對此早有預料。他沒有采取高壓手段,而是將首次民兵集結的地點,設在了正在熱火朝天修複的城牆之下。
那日清晨,稀稀拉拉、麵帶惶恐或不滿的數百名青壯被聚集到城牆根。秦楚沒有站在高處訓話,而是走到他們中間,指著那正在不斷增高的牆體,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看看這牆!它擋的不是風景,是狄人的刀箭!你們以為,狄人來了,隻會搶官府的糧倉嗎?”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茫然或不信的臉,“他們會搶走你們家裏最後一口糧食,會擄走你們的妻女,會燒掉你們好不容易修葺的屋頂!到時候,誰能保護你們的家小?是靠我這兩百選鋒營?還是靠你們自己手裏的鋤頭?”
人群一陣騷動,不少人低下頭,想到了那種可怕的場景。
“編練民兵,不是要你們去塞外拚殺!”秦楚提高聲調,“是要讓你們學會如何依托這城牆,用弓弩,用滾木擂石,保護你們身後的父母妻兒!是要讓你們在狄人真的來時,能有條活路,而不是像待宰的羔羊!”
他走到一名瑟瑟發抖的年輕農夫麵前,拿過他緊握的鋤頭,又遞給他一杆選鋒營淘汰下來的舊長戈:“拿起這個!學會怎麽用它!不是為了我秦楚,是為了你能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是為了你家裏的娃還能叫你一聲爹!”
那農夫顫抖著接過長戈,眼神中的恐懼似乎被一種更原始的東西稍稍衝淡。
秦楚又看向眾人:“凡參與訓練者,家中賦稅減免一成!訓練受傷,官府醫治!守城有功者,賞田畝,賜爵位!我秦楚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我與選鋒營,將與郇陽共存亡!”
沒有空洞的大道理,隻有最直白的利害關係,最樸素的生存承諾,以及主官與城池共存亡的決心。這番結合了 carrot and stick(胡蘿卜加大棒)的講話,雖然粗糲,卻有效地擊中了這些底層民眾最敏感的神經。
民兵的抵觸情緒大為緩解,開始按照選鋒營的編組,接受最基礎的隊列、號令和武器操練。訓練由黑豚和韓悝具體負責,內容極其簡單:如何聽從金鼓旗號,如何結成一個勉強像樣的防禦圓陣,如何用長戈向前捅刺,如何操作簡易的弩機。選鋒營士兵分散到各個小隊中,作為教官和骨幹。
整個郇陽城,仿佛一個巨大的兵工作坊和訓練場。城牆在加高加固,民兵在跌跌撞撞地學習殺戮技巧,選鋒營則在進行更高強度的實戰演練,特別是針對守城戰的弓弩集火、小隊區域防禦和夜間警戒。
秦楚自己也忙得腳不沾地。他親自設計了幾種利用郇陽周邊竹林製作的、可以大量布設在城牆外圍的簡易陷阱和報警裝置。他還改進了施粥的方式,將部分糧食製作成更耐儲存的幹糧,以備不時之需。
那個被俘的狄人探子,在被關了十幾天,每日看著郇陽城的變化和井然有序的施粥後,態度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雖然依舊不說話,但眼中的凶狠減少了許多。秦楚下令改善了他的夥食,並讓懂得幾句狄人土語的獵戶試著與他交流。
時間在緊張的備戰中一天天流逝。春風漸漸帶上了夏日的暖意,田野裏的新苗開始泛綠,那是郇陽未來的希望。然而,北方的群山依舊沉默,仿佛在積蓄著某種可怕的力量。
派往北麵山林深處的斥候帶回了更確切的消息:幾個較大的狄人部落正在頻繁接觸,交換物資,其活動的範圍明顯向南推移。
山雨欲來風滿樓。
秦楚站在日漸高大的郇陽城頭,眺望著北方。城牆的輪廓在夕陽下投下長長的影子,城內民兵訓練的號子聲隱約可聞。他的手中,是斥候最新繪製的、標注了可疑狄人活動區域的地圖。
“來吧。”他輕聲自語,眼神冰冷而堅定,“讓我看看,是你們的馬刀快,還是我這郇陽的城牆硬。”
第二十二章礪刃待時
初戰的硝煙散盡,留給郇陽城的並非勝利的喜悅,而是更加沉甸甸的現實。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焦糊的氣息,城頭遍布幹涸的暗紅與箭矢刮擦的狼藉。傷者的呻吟從臨時充作醫棚的幾處民居中斷續傳來,夾雜著失去親人的百姓壓抑的哭泣。
秦楚站在城頭,麵無表情地俯瞰著城外狼藉的戰場。狄人退去時帶走了大部分同伴的屍體,但仍有一些殘破的遺骸和倒斃的馬匹散落在壕溝與陷坑之間,引來成群的烏鴉盤旋啄食。他注意到,那些狄人撤退時並非毫無章法,而是交替掩護,隊形不亂,顯示出並非烏合之眾。
“傷亡清點出來了。”韓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疲憊與沙啞,他左臂用布帶吊著,臉上有一道被箭簇擦過的血痕。“選鋒營陣亡十一人,重傷八,輕傷三十有餘。民兵……陣亡二十三人,傷者逾百。百姓被流矢所傷及在混亂中死傷者,尚未完全統計。”
秦楚沉默地點了點頭。這個傷亡比例,對於一支初經戰火的新軍和倉促成軍的民兵而言,已屬不易,但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他尤其痛惜那十一名選鋒營的老兵,那是他起家的班底。
“陣亡將士,登記造冊,厚加撫恤,其家眷由官府供養。傷者全力救治,所需藥物,不惜代價。”秦楚的聲音低沉而堅定,“還有,今日參戰之民兵,每人賞粟一鬥,負傷者加倍。戰歿者,同選鋒營例撫恤。”
韓悝愣了一下:“大人,這……賞賜是否過厚?府庫本就……”
“必須如此。”秦楚打斷他,轉過身,目光銳利,“今日若沒有他們拚死力戰,郇陽已破。不能讓流血者再寒心。府庫不足,我去向晉陽請調,或者,從我的俸祿中扣除。”
韓悝不再多言,躬身領命。
“狄人俘虜呢?”秦楚又問。
“關在縣衙大牢,共七人,其中一人傷勢頗重,恐難熬過今夜。”
“帶那個傷勢較輕的頭目來見我,就在城牆上。”秦楚道。
很快,一個被捆縛雙手、頭上纏著滲血布條的狄人頭目被帶了上來。他身材魁梧,盡管受傷被俘,眼神依舊桀驁,惡狠狠地瞪著秦楚。
秦楚沒有立刻審問,隻是讓人給了他一塊幹糧和一囊清水。那狄人頭目警惕地看著,最終還是抵不住饑渴,狼吞虎咽起來。
待他吃完,秦楚才用緩慢而清晰的語調開口,通過旁邊懂得幾句狄語的獵戶翻譯:“你們的部落,叫什麽?來自哪裏?還有多少人馬?”
那狄人頭目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秦楚並不動怒,指了指城外那些尚未清理的狄人屍體:“看看他們。他們本來可以活著,在山林中放牧、狩獵。現在卻躺在這裏,被烏鴉啃食。因為你們的首領,帶他們來送死。”
獵戶磕磕絆絆地翻譯著。那頭目的眼神波動了一下,依舊不語。
“我知道,你們南下,是為了糧食,為了活下去。”秦楚繼續道,語氣平和卻帶著穿透力,“但搶掠,不是唯一的活路。郇陽有糧食,有鹽鐵,可以交易。用你們的皮毛、牲畜來換。何必非要刀兵相見,讓族人白白送命?”
聽到“交易”二字,那頭目終於轉回頭,狐疑地打量著秦楚,生硬地吐出幾個詞:“趙人……狡詐……無信!”
“我,郇陽令秦楚,言出必踐。”秦楚盯著他的眼睛,“你可以回去,告訴你們的首領。若願交易,可派使者前來。若再動刀兵……”他語氣驟然轉冷,指向身後嚴陣以待的選鋒營士兵和正在修複城防的民夫,“郇陽城牆,便是爾等葬身之地!”
那狄人頭目看著秦楚,又看看城下繁忙的景象和士兵們精良的裝備,眼神中的桀驁漸漸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取代,他沉默了片刻,沒有再說話。
秦楚讓人將他帶了下去。他並不指望一次對話就能化敵為友,但這顆種子必須埋下。單純的防禦和殺戮無法根除邊患,唯有結合實力威懾與利益引導,才有可能爭取到長期的安定。
接下來的日子,郇陽城如同一個巨大的傷兵,在舔舐傷口的同時,也在拚命強化著自己。城牆的修複工程加快了速度,並且按照秦楚的指示,在關鍵節點增建了突出牆體的簡易墩台,以便交叉射擊。繳獲的狄人馬匹被集中起來,秦楚挑選了十幾名原本就有騎術基礎的民兵和選鋒營士兵,組建了一支小小的斥候隊,由黑豚負責,日夜輪番出城,監控北方數十裏內的動靜。
韓悝的傷勢需要休養,民政事務暫時由老獄椽臼和表現沉穩的犬代理。秦楚將更多精力投入到軍隊的整頓和總結中。他召開了第一次“戰後總結會”,讓所有什長以上的軍官參加,逐一複盤守城戰的每一個細節,討論得失,特別是民兵與選鋒營配合中出現的問題。他還根據狄人作戰的特點,改進了民兵的訓練內容,增加了應對騎兵衝擊和夜間騷擾的針對性演練。
晉陽方麵收到了郇陽的戰報和求援文書。張孟談對秦楚能迅速穩住局勢並擊退狄人首次進攻表示了讚賞,調撥的第二批糧秣和部分藥材不日即可抵達,但明確表示無法派遣援軍,要求郇陽自守。
壓力,完全落在了秦楚和他這支小小力量的肩上。
秋意漸濃,山野開始染上金黃。郇陽城在緊張與忙碌中,仿佛一塊被投入洪爐的粗鐵,在戰火的淬煉和內部的整頓中,悄然發生著變化。城牆更高更堅,軍民之心在共同的危機下被強行糅合在一起,選鋒營經過血與火的洗禮,褪去了幾分青澀,多了幾分沉穩與殺氣。
秦楚知道,狄人絕不會善罷甘休。下一次來襲,規模可能更大,攻勢可能更猛。他站在修繕一新的北城樓上,望著遠方層林盡染的群山,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半塊一直帶在身邊的玉璜。
“來吧。”他低聲自語,眼神銳利如刀,“我的刀,已經磨得更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