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榷場初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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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的陽光透過漸疏的枝葉,灑在郇陽城頭,為冰冷的牆體鍍上一層暖意,卻難以驅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城牆上下,修補加固的工程仍在繼續,但節奏已不似此前那般爭分奪秒。更多的精力,轉向了內部整頓與秦楚那個大膽的構想——與狄人貿易。
    被俘的狄人頭目在傷愈大半後,帶著秦楚的口信和一小袋作為“信物”的鹽巴,被釋放北歸。此舉在郇陽內部引發了一些疑慮,連韓悝都私下表示擔憂,認為這是縱虎歸山。秦楚卻力排眾議:“殺戮隻能結仇,仇恨滋生更多的殺戮。郇陽欲得長久安寧,必須讓他們看到比搶掠更好的活路。即便此計不成,也能暫緩其攻勢,為我們爭取更多時間。”
    他並未將希望完全寄托於狄人的理性。釋放俘虜的同時,城防的整備、斥候的巡邏、軍民的操練,一樣未曾鬆懈。選鋒營甚至開始演練小規模出城逆襲的戰術,黑豚麾下的斥候隊也將偵查範圍進一步向北延伸。
    日子在等待與準備中緩緩流逝。北方的山林似乎暫時恢複了平靜,但那種暴風雨前的壓抑感依舊揮之不去。
    十餘日後的一個黃昏,斥候飛馬來報:北方山隘處出現少量狄人騎兵,打著奇怪的旗幡,不像是作戰隊形,更像是在觀望。
    秦楚立刻下令全軍戒備,同時親自登上北城門樓。果然,在夕陽的餘暉下,遠處山腳出現了幾十騎的身影,他們勒馬不前,似乎在觀察郇陽城的動靜。其中一人,正是之前被釋放的那個頭目。
    “大人,要派兵驅趕嗎?”黑豚按著刀柄,沉聲問道。
    “不必。”秦楚凝視遠方,“他們是在試探。傳令下去,城頭守軍各就各位,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放一箭一矢。讓民兵在城內照常活動,不必刻意隱藏,但也不得出城。”
    他要在狄人麵前,展示郇陽的防禦與常態,一種“不懼戰,但亦不尋釁”的姿態。
    雙方就這樣隔著數裏的距離,無聲地對峙了約半個時辰。最終,那幾十名狄人騎兵撥轉馬頭,消失在了暮色籠罩的山林中。
    第一次接觸,無聲地結束了。
    又過了幾天,那名狄人頭目竟獨自一人,騎馬來到郇陽城下喊話。他聲稱奉部落首領之命,前來詢問“交易”的具體方式。
    消息傳來,縣衙內一陣騷動。老獄椽臼等人覺得與狄人打交道過於危險,韓悝則主張趁機扣押來人,逼問狄人虛實。
    秦楚卻看到了機遇。“兩軍交戰,尚不斬來使。何況我們有意通商?讓他進城!”他下令打開城門,放那名狄人頭目單人獨騎入內,但要求其解除武器。
    會談在縣衙正堂進行,氣氛緊張。狄人頭目名為阿勒坦,他保持著草原民族的直率與警惕,開門見山地提出,部落需要大量的糧食、鹽和鐵器,願意用皮毛、牲畜和一種山裏特有的、可用於染色的礦石交換。
    秦楚耐心地聽著,通過獵戶的翻譯,他敏銳地捕捉到對方話語中對鐵器的渴望遠超其他。他心中了然,限製對狄人的鐵器輸出,將是未來談判和控製的關鍵籌碼。
    “糧食、鹽,可以交易。”秦楚緩緩開口,“但鐵器,乃軍國重器,不可輕易予人。除非,貴部能展現出足夠的誠意。”
    “何為誠意?”阿勒坦追問。
    “互不侵犯,是為首要。”秦楚盯著他,“我可於城外特定地點,設立‘榷場’,定期互市。我方提供糧食、鹽、布匹、陶器。你方可用皮毛、牲畜、礦石交換。至於鐵器……或許未來,可以用你們絕對的忠誠與長期的和平來換取。”
    他拋出了“榷場”的概念,並將其與長期的和平綁定。同時,嚴格限製了交易物品的種類,尤其是戰略性物資。
    阿勒坦沉默良久,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他提出需要回去與首領商議。
    送走阿勒坦後,秦楚立刻召集核心人員。“榷場必須設立在城外,地點要利於我方控製,既要讓狄人覺得方便,又不能威脅到城防。”他選擇了一處離北門約三裏,背靠一個小土丘,前方視野開闊的河灘地。“在此處劃定區域,搭建簡易棚屋,周圍挖掘淺壕,設立木柵。交易之日,由選鋒營派出兩隊士兵在外圍警戒,一隊士兵入駐榷場維持秩序。韓悝,你負責總攬榷場事務,黑豚負責安全。”
    他又看向犬:“你心思細,帶幾個人,學習狄人語言,記錄他們帶來的貨物種類、數量,留意他們交談中的信息。”
    眾人領命,分頭準備。
    數日後,阿勒坦再次到來,帶來了部落首領原則上同意的消息。雙方約定了第一次互市的時間,就在十日之後。
    消息像風一樣傳遍郇陽,百姓們將信將疑,既有對獲得急需物資的期盼,更有對狄人反複無常的恐懼。
    秦楚不為所動,全力推進榷場的建設與規則製定。他規定了嚴格的交易流程:所有交易必須在棚屋內進行,以物易物,由官府指定的吏員評估價值;禁止私下交易,尤其是金屬武器;狄人入榷場不得超過五十人,且不得攜帶長兵……
    十日轉瞬即至。清晨,河灘旁的榷場立起了簡單的木柵,棚屋也搭建完畢。選鋒營士兵盔明甲亮,在外圍布防,韓悝帶著幾名吏員和挑選出來的通譯在棚屋內等候。城頭上,秦楚遠遠眺望,身邊站著負責城防的黑豚。
    辰時剛過,北方煙塵揚起,約四十餘名狄人騎著馬,驅趕著幾十頭羊和幾匹馱著皮毛、礦石的馱馬,緩緩而來。他們同樣警惕地看著榷場周圍的趙軍士兵,在柵門外猶豫了片刻,才在阿勒坦的帶領下,下馬走入。
    第一次互市,在一種微妙而緊張的氣氛中開始了。狄人帶來的皮毛質量上乘,那種赭紅色的礦石也引起了秦楚的注意(他認出這似乎是某種鐵氧化物,或許可用於煉鐵或作為顏料)。而郇陽提供的粟米、鹽塊和粗陶器,則讓狄人眼中放光。
    交易過程磕磕絆絆,語言不通,比價爭執時有發生。但在韓悝的努力協調和士兵的威懾下,總算沒有爆發衝突。持續了約兩個時辰,雙方都換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狄人帶著糧食和鹽滿意而歸,郇陽則獲得了寶貴的皮毛和那種奇特的礦石。
    看著狄人遠去的背影,韓悝抹了把汗,來到城頭向秦楚複命:“大人,成了!雖然波折,但未出亂子。”
    秦楚點了點頭,臉上並無太多喜色。“這隻是第一步。要讓他們習慣通過交易而非搶掠來獲取所需,需要時間,也需要我們始終保持足夠的實力威懾。傳令下去,今日參與榷場事務者,皆有賞賜。同時,城防不得有絲毫鬆懈。”
    他深知,榷場的建立,如同在懸崖邊行走。它可能帶來和平與繁榮,也可能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的開端。但無論如何,郇陽通往未來的道路,已經多了一種可能。他轉身走下城頭,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這座正在艱難求變的邊城之上。
    第二十四章冬藏待春
    榷場的第一次互市,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郇陽內外漾開了層層漣漪。狄人帶著實實在在的糧食和鹽塊北歸,消息很快在其他狄人部落中傳開。起初是懷疑與觀望,但隨著郇陽方麵嚴格按照約定,在接下來的兩次互市中保持了公平與秩序,越來越多的狄人小部落開始嚐試加入進來。河灘旁的榷場逐漸有了些人氣,雖然交易時雙方依舊警惕,但劍拔弩張的氣氛明顯緩和了許多。
    秦楚並未因此放鬆。他深知經濟依附的建立需要時間,而軍事威懾始終是和平的基石。選鋒營的訓練強度有增無減,黑豚的斥候隊活動範圍甚至悄悄向北延伸了十餘裏,密切監視著幾個主要狄人部落的動向。城牆的修複工程在入冬前徹底完成,新築的墩台和加厚的牆體讓郇陽的防禦能力提升了一個檔次。
    與此同時,內部的治理也在穩步推進。戶籍與田畝的清理基本完成,雖然阻力不小,但在秦楚的強力支持和韓悝的細致工作下,總算建立了一套相對清晰的檔案。無主的荒地被重新分配,加上晉陽支援的糧種,讓不少無地少地的農戶看到了來年的希望。秦楚甚至根據記憶,簡化並推廣了“代田法”的一些理念,指導農民輪作休耕,以養地力,這在他帶來的竹簡上略有記載,經他解釋後,老農們將信將疑,但出於對這位“無所不能”的縣令的信任,還是決定在小範圍嚐試。
    冬季來臨,北風呼嘯,大雪封山。這個往昔郇陽最難熬的季節,今年卻透出幾分不同。城內有存糧,城外暫無戰事,民心前所未有地安定。秦楚利用這段相對平靜的時期,做了一件在當時看來頗為“離經叛道”的事情。
    他下令在縣衙旁騰出幾間空屋,設立“冬學”。名義上是為城中適齡孩童啟蒙,教授簡單的文字書寫和算數,由略通文墨的韓悝、犬以及那名投誠後表現積極的原狄人探子(他已學會不少華夏語,負責教授簡單的狄語,以便未來溝通)輪流授課。實際上,秦楚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打破知識壟斷,為自己培養一批粗通文墨、對自己有認同感的基層力量。他甚至親自編寫了幾首簡單易記、包含忠勇、守序、愛國(這個國自然是指趙國,也是指郇陽)內容的歌謠,讓孩童們傳唱。
    此舉自然引來一些非議,連智果在來信中都委婉提及“教化之事,當有分寸”。但秦楚以“邊城需才,應急為先”為由,頂住了壓力。看著那些衣衫襤褸的孩童在寒冷的屋子裏,圍著火盆,笨拙而認真地用木炭在沙盤上刻畫,眼中閃爍著對知識的好奇光芒時,他覺得自己做對了。
    冬學之外,民兵的訓練也並未因嚴寒而停止,隻是轉為更多室內的兵器保養、陣型講解和紀律灌輸。秦楚將選鋒營中表現優異的老兵提拔為民兵的什長、伍長,進一步將選鋒營的理念和組織模式向下滲透。
    這一日,大雪初霽,秦楚正在視察城防,犬氣喘籲籲地跑來稟報:“大人,晉陽來使,已到縣衙!”
    秦楚心中一凜,快步趕回。來的並非張孟談,而是他身邊那名青衫屬官,名為季鹹。他帶來了張孟談的親筆信和一批過冬的物資。
    信中,張孟談首先對秦楚穩定郇陽、開設榷場、編練民兵的舉措給予了充分肯定,稱其“舉措得宜,頗見成效”。但隨後話鋒一轉,提到趙國朝堂之上,對於秦楚在郇陽“擅啟邊釁,又私通狄人”的舉動頗有微詞,尤其是一些保守的老臣,認為此舉有損國體,易生後患。張孟談在信中叮囑秦楚,務必謹慎行事,榷場貿易需嚴格限製,尤其是鐵器、兵甲絕不可流出,同時要加強軍備,以防不測。信末,張孟談隱約透露,趙侯對郇陽的新政頗有興趣,可能開春後會派使者前來考察。
    季鹹傳達完書信內容,補充道:“張先生讓下官轉告秦令,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郇陽已成矚目之地,望秦令好自為之,既要不負主公期許,亦需懂得韜光養晦。”
    送走季鹹,秦楚獨坐堂上,沉思良久。張孟談的提醒印證了他的預感。他在郇陽的作為,已經開始引起趙國高層的注意,既有欣賞,也有猜忌。接下來的路,需要更加如履薄冰。
    他將韓悝、黑豚召來,通報了晉陽的動向。“開春後的考察,是機遇,也是挑戰。”秦楚沉聲道,“我們要讓來人看到郇陽的安定、軍民的可用,但又不能顯得過於突出,以免引來不必要的忌憚。榷場貿易照常進行,但規模要控製,尤其是戰略物資,一絲一毫也不能流出。民兵訓練繼續,但要更多強調保境安民,而非主動出擊。”
    他看向黑豚:“尤其是你麾下的斥候,活動範圍暫時收縮,避免不必要的摩擦。”
    又對韓悝道:“冬學照辦,但內容要更加‘正統’一些,多講忠君愛國,少提那些‘奇技淫巧’。”
    兩人領命,都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
    窗外,雪光映照,將郇陽城裝點得一片素潔。秦楚走到窗邊,看著這座在自己手中逐漸煥發生機的邊城。它就像一株在凍土中頑強生長的樹苗,剛剛抽出嫩芽,卻已感受到了來自四麵八方的風霜。
    “韜光養晦……”他低聲重複著這四個字,嘴角泛起一絲冷峻的弧度。他明白,在真正的實力足夠強大之前,必要的隱忍是必須的。但這個冬天,他並非無所作為。他要在冰雪之下,默默積蓄力量,等待春雷炸響的那一刻。
    他轉身,對侍立一旁的犬吩咐道:“去將我們改進的弩機圖紙,還有代田法的要點,重新整理一份,用最普通的竹簡書寫,封存起來。另外,讓工匠營試著用狄人帶來的那種赭石,看看能否燒製出更耐用的陶器,或者……有沒有其他用處。”
    隱藏鋒芒,不等於停止進步。他要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繼續播撒未來的種子。這個冬天,對於郇陽和秦楚而言,注定是一個蟄伏與準備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