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鹽泉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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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陽處父,郇陽城內外仿佛都鬆了口氣,卻又不敢完全放鬆。秦楚深知,那看似通融的“默許”背後,是更加苛刻的審視與無形的束縛。他必須更加小心地行走在鋼絲上,既要發展郇陽,又不能過分張揚。
春耕夏耘,田野裏的禾苗在農人精心的照料和秦楚推廣的些許改良技術下,長勢明顯優於往年。這微小的成效,如同甘霖,悄然滋潤著百姓對官府的信任。榷場的貿易依舊維持著有限的規模,黑羊部似乎暫時滿足於通過交易獲取生活物資,邊境迎來了難得的平靜期。
然而,秦楚的目光並未局限於眼前的安定。郇陽地處邊陲,土地貧瘠,僅靠農業和有限的邊貿,難以支撐長遠的壯大。他一直在暗中尋找新的財源與資源。
這一日,負責帶人勘探周邊山川地理的韓悝,風塵仆仆地趕回縣衙,臉上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
“大人!有重大發現!”他顧不上喝口水,急聲道,“城西三十裏外的蒼狼嶺下,有一處隱秘的山穀,穀中有溫泉數眼,其水苦澀異常,岸邊凝結著大量白色晶體!下官嚐之,其味極鹹,似是……似是鹽土!”
“鹽?”秦楚霍然起身,眼中精光一閃。鹽,在這個時代是堪比金銀的硬通貨,是重要的戰略物資和稅收來源。趙國主要的鹽產地在東方沿海,郇陽這等內陸邊城,食鹽完全依賴外部輸入,價格高昂,也是製約郇陽發展的瓶頸之一。
“確認嗎?儲量如何?”秦楚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沉聲問道。
“下官不敢完全確定,但那苦澀之味與白色結晶,與官鹽溶水後曬出的情形極為相似!穀地頗大,白色晶體覆蓋範圍甚廣,隻是……那水質似乎含有雜質,直接煮曬恐怕難以得到精鹽。”韓悝如實稟報。
“無妨!有此發現,已是天佑郇陽!”秦楚來回踱步,腦中飛速運轉。天然鹵水鹽泉!這簡直是雪中送炭!雖然含有雜質,但隻要找到合適的提純方法,就意味著郇陽將擁有一個穩定且隱秘的財源和戰略物資來源!
他立刻下令:“此事列為最高機密!黑豚!”
“在!”
“你親自帶一隊絕對可靠的選鋒營老兵,即刻出發,秘密封鎖蒼狼嶺山穀,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對外就說是發現了猛獸巢穴,需清剿圍獵。”
“諾!”黑豚領命,毫不遲疑地轉身離去。
“韓悝,犬!”
“在!”
“你二人隨我,帶上匠作區的老陶匠和所有關於赤礦試驗的記錄,我們連夜去那山穀查看!”秦楚當機立斷。他隱隱覺得,之前對赤礦的研究,或許能在這鹽泉提純上找到用處。
夜幕降臨,一支小隊悄然出城,直奔蒼狼嶺。抵達山穀時,已是後半夜。在火把的照耀下,果然看到幾處汩汩冒泡的溫泉,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硫磺和鹹澀氣味,岸邊覆蓋著厚厚的、帶著雜色的白色鹽花。
秦楚蹲下身,撚起一點鹽花在指尖搓揉,又嚐了嚐,眉頭微蹙。確實鹹,但苦澀味很重,顯然含有不少鎂、鈣等雜質。他命人取來鹵水,又讓老陶匠查看岸邊的土壤和岩石。
老陶匠仔細查看後,稟報道:“大人,此水苦澀,直接煮曬,所得之鹽恐有毒劣,不堪食用。不過……小人觀此地土石,與匠作區所用之赤礦似有相通之處,或可嚐試用燒製陶器之法,製作一種濾槽?”
秦楚眼睛一亮!過濾!這是最簡單的提純思路之一。他立刻結合自己有限的化學知識,與老陶匠、韓悝等人就在山穀中討論起來。他們決定,利用本地現有的材料:燒製多孔陶管或陶板作為過濾骨架,分層填充細沙、木炭粉末(工匠區燒窯的副產品),或許還可以嚐試加入少量研磨過的赤礦粉末或特定的本地黏土,利用其吸附性來去除鹵水中的雜質。
這是一個反複試驗的過程,需要大量的嚐試。秦楚當即決定,在山穀中設立一個隱秘的“鹽場”。由黑豚的人負責絕對安全,韓悝總攬,犬負責記錄和物資調配,老陶匠帶領幾名簽了死契、家眷均在郇陽的可靠工匠,專門負責濾槽的燒製和鹵水提純試驗。
接下來的日子,蒼狼嶺山穀成了郇陽最核心的機密。秦楚每隔幾日便會秘密前往查看進度。試驗並非一帆風順,最初燒製的濾槽要麽過於致密水流不暢,要麽過於疏鬆無法過濾雜質,得到的鹽依舊苦澀。但秦楚毫不氣餒,不斷調整配方和工藝。
同時,他加緊了對郇陽內部的掌控。民兵的組織更加嚴密,冬學培養的年輕人在經過考察後,被逐步安排到倉廩、稅賦、文書等關鍵崗位,成為秦楚新政的堅定支持者和執行者。他對外的姿態則愈發低調,送往晉陽的公文依舊隻強調邊境安寧、民生困苦。
兩個月後,經過不知多少次失敗,鹽場的試驗終於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使用特定黏土混合木炭粉、細沙燒製的多層濾槽,成功去除了鹵水中大部分苦澀雜質,煮曬出的鹽雖然顏色微黃,不如官鹽潔白,但鹹味純正,已無異味,完全可以食用!
當韓悝將第一捧郇陽自產的、略帶黃色的鹽粒捧到秦楚麵前時,所有人都激動不已。
“好!太好了!”秦楚撚起幾粒鹽放入口中,感受著那純粹的鹹味,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此鹽,便命名為‘郇鹽’!產量如何?”
“回大人,初步估算,若能擴大生產,僅此山穀鹽泉,年產可達百石以上!若能找到其他鹽泉,產量更巨!”韓悝興奮地匯報。
百石!這相對於龐大的趙國來說不算什麽,但對於郇陽而言,意味著財政的極大緩解,意味著可以儲備更多的戰略物資,甚至……可以成為未來與晉陽周旋、與狄人交易的又一重要籌碼。
“暫時不必擴大生產。”秦楚冷靜下來,吩咐道,“維持小規模,繼續改進提純工藝,目標是讓鹽色更白。所有產出的鹽,除少量用於自用和儲備外,其餘暫時封存,不得外泄一絲一毫!”
他深知懷璧其罪的道理。在郇陽擁有足夠的自保能力之前,鹽泉的秘密絕不能暴露。
帶著這份沉甸甸的喜悅與更加沉重的責任,秦楚返回了郇陽城。站在城頭,望著北方沉寂的群山和南方遙遠的晉陽方向,他感到手中的力量又增加了一分。鹽泉之利,如同在地下悄然湧動的暗流,將為郇陽這棵幼苗,提供不可或缺的滋養。
前路依舊漫長,但希望的火種,已然越燒越旺。
第二十八章暗流漸起
郇鹽的成功產出,如同在秦楚心中點燃了一簇沉穩的火焰。他沒有聲張,甚至沒有將這份喜悅過多地與韓悝、黑豚之外的人分享。鹽場繼續在蒼狼嶺山穀中隱秘運轉,產量被嚴格控製在極低水平,產出的郇鹽除了極小部分用於替換官府陳舊庫存外,大部分都被妥善隱藏起來,如同沉睡的寶藏。
秦楚將更多精力轉向如何將這份“地利”轉化為實實在在的、不引人注目的實力。他授意韓悝,利用榷場貿易中積累的皮毛,秘密招募了幾名因戰亂流落至此的、手藝尚可的皮匠,在城內開設了一個不起眼的皮工作坊。明麵上是為選鋒營和民兵修補皮甲、製作箭囊,暗地裏,秦楚提供了幾種基於現代知識簡化的皮革鞣製和處理方法,試圖提升皮甲的耐用度和舒適性。同樣,改進農具的鐵匠鋪也在低調地試驗著摻入赤礦粉的新配方。
一切都在“深根寧極”的指導方針下,以一種近乎潛移默化的方式進行。郇陽城在外人看來,依舊是那個地處偏遠、勉強自足的小邑,除了城防看起來格外堅固些,並無太多特殊之處。
然而,平靜的水麵下,暗流始終存在。
初夏時節,榷場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黑羊部首領先鋒,也是其長子,名為兀朮。此人年約三十,身材高大魁梧,臉上帶著一道猙獰的刀疤,眼神銳利如鷹。他此次帶來的交易品不再是普通的皮毛礦石,而是十幾匹膘肥體壯的駿馬,以及幾名被捆縛的、衣衫襤褸的奴隸。
“秦令。”兀朮的華夏語比阿勒坦流利許多,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這些馬,是草原上的良駒。這些奴隸,是我們在西麵與林胡人交戰時俘獲的壯丁。我們用它們,換你們的鐵,或者……能夠打造堅硬武器的工匠。”
他直接提出了最敏感的要求,目光緊緊盯著秦楚,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動搖。
秦楚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示意通譯回複:“兀朮頭領,鐵器與工匠,乃我趙國根本,律法嚴禁交易。此事,絕無可能。這些馬確是良駒,奴隸亦算勞力,但我郇陽可用糧食、鹽布交換,價格公允。”
兀朮的臉色沉了下來,手指敲打著馬鞍:“秦令,我們是帶著誠意而來。聽聞你們郇陽的陶器格外堅硬,農具也比別處耐用。若非掌握了特別的技藝,何至於此?我們不要你們的成品,隻要懂得這技藝的工匠,或者……那種能讓泥土變硬的‘石頭’(指赤礦)。”
秦楚心中凜然。狄人顯然並非全然無知,他們對郇陽內部的技術改進有所察覺,甚至可能通過某些渠道知道了赤礦的存在。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頭領說笑了。”秦楚語氣平淡,“郇陽地處邊鄙,工匠粗陋,唯盡心竭力而已。至於石頭,山中隨處可見,並無稀奇。交易與否,全憑頭領意願。”
他態度堅決,絲毫不做讓步。兀朮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好!既然秦令堅持,那便依你。馬和奴隸,換糧食和鹽!”
交易最終達成,但氣氛遠比以往凝重。兀朮在離開前,意味深長地對秦楚說:“秦令,草原上的狼群,不會永遠滿足於撿拾獵物的殘渣。希望我們下次見麵時,能有更……令人滿意的交易。”
送走兀朮,韓悝憂心忡忡:“大人,黑羊部其心叵測,他們對我們的技術起了貪念。恐怕日後不會安分。”
“意料之中。”秦楚目光深邃,“利益的誘惑,遠比刀劍更難抵擋。他們今日可以因利而來,他日便可因更大的利而揮刀。我們必須加快步伐了。”
他隨即下令:“鹽場那邊,在保證隱蔽的前提下,可以適當增加一些人手,加快熟悉整套工藝流程。匠作區對赤礦和皮革的研究不能停。另外,黑豚。”
“在!”
“從今日起,斥候隊加強對黑羊部主力動向的監控,尤其是他們與其他狄人部落的聯絡。我要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
“諾!”
仿佛是為了印證秦楚的擔憂,幾天後,晉陽方麵通過特殊的信使渠道,送來了一封張孟談的密信。信中提及,趙國朝堂近期有大臣重提郇陽邊貿之事,認為長期與狄人交易,恐養虎為患,且有損國威,建議朝廷派員接管郇陽邊貿,或予以取締。雖然此議暫時被趙侯壓下,但暗流湧動,讓張孟談提醒秦楚早做準備。
內外的壓力,如同漸漸收緊的絞索。秦楚感到,郇陽這艘剛剛修補好的小船,正駛向一片越來越狹窄、暗礁密布的水域。
他獨自一人登上北城樓,眺望著遠方。夏日的山巒鬱鬱蔥蔥,掩蓋著其下的殺機與欲望。鹽泉帶來了希望,也引來了貪婪;邊貿帶來了短暫的和平,也埋下了長遠的隱患。
“不能坐以待斃。”秦楚低聲自語。他需要破局之道,需要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中,為郇陽殺出一條生路。或許,是時候考慮,將一部分隱藏的力量,謹慎地轉化為明麵上的威懾了。但如何把握這個度,既能震懾宵小,又不至於引來晉陽的雷霆之怒,需要極其精妙的算計。
他轉身,目光落在校場上正在操練的選鋒營士兵身上。這些曆經血火、被他用超越時代的方法錘煉出來的精銳,是他最大的底氣。
“看來,光是磨利爪牙還不夠。”秦楚眼神漸冷,“還得讓所有人知道,這爪牙不僅鋒利,而且懂得在何時、何地,咬向誰的喉嚨。”
暗流已然湧動,平靜的日子,恐怕不多了。他必須趕在風暴徹底降臨之前,讓郇陽擁有足以自保,甚至……反擊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