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立威示警
字數:6018 加入書籤
兀朮的威脅與張孟談的密信,如同兩股冰冷的暗流,在郇陽看似平靜的水麵下交匯湧動。秦楚深知,示弱隻會招致更猛烈的覬覦,必須適時展露鋒芒,但又不能過度刺激晉陽那敏感的神經。他需要一個目標,一個既能立威,又不至於引發大規模連鎖反應的目標。
機會很快自己送上門來。
夏末的一日,黑豚親自帶回緊急軍情:一夥約百人的狄人騎兵,並非來自與郇陽有貿易往來的黑羊部等大部落,而是盤踞在西北方向“野狐嶺”一帶、以剽悍殘忍著稱的小股流寇,他們繞過了郇陽主要監控區域,突襲了城外三十裏處一個剛歸附不久、與郇陽進行糧食交易的小型華夏村落“桑裏”。村寨被焚,糧食牲畜被擄掠一空,村民死傷數十,僅有幾人僥幸逃出報信。
消息傳來,郇陽城內群情激憤。尤其是那些與桑裏有姻親往來或剛剛安定下來的民眾,恐懼與憤怒交織。一些老成持重者,如老獄椽臼,則麵露憂色,認為郇陽兵力有限,不應輕易出擊,以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或引來更大規模的報複。
秦楚立刻召集韓悝、黑豚等核心人員商議。
“大人,野狐嶺流寇凶悍,來去如風,且地處偏僻,地形複雜。我軍若往剿,路途不熟,恐遭伏擊。是否……先加強城防,稟報晉陽?”韓悝謹慎地提出建議,他擔心這是狄人的誘敵之策。
黑豚卻持不同意見,他甕聲甕氣地說:“桑裏已歸附,受我郇陽庇護。若坐視不理,不僅寒了歸附者之心,更會讓所有狄人覺得我郇陽可欺!日後邊境將永無寧日!末將願帶選鋒營前往,定將此獠盡數誅滅,以儆效尤!”
秦楚沉默地聽著,手指在地圖上野狐嶺的位置輕輕敲擊。這夥流寇,實力不強不弱,背景相對簡單,與其他大部狄人聯係不深,正是用來“立威”的絕佳對象。風險固然存在,但收益更大。
“黑豚所言在理。”秦楚終於開口,聲音沉穩而決斷,“桑裏之民,既受我庇護,我便有守土安民之責。見死不救,絕非郇陽立身之道。此戰,必須打!而且要打得幹淨利落!”
他站起身,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但此戰目的,非為斬盡殺絕,而在立威示警!要讓所有覬覦郇陽的狄人都看到,犯我疆界者,雖遠必誅!同時,也要讓晉陽看到,我郇陽並非一味隱忍,亦有捍衛趙土之決心與能力!”
他隨即下達命令:“黑豚,由你率領選鋒營全部,外加五十名最精銳的民兵,攜帶十日幹糧,即刻出發!韓悝,你負責提供所有關於野狐嶺地形、那夥流寇活動規律的情報。此戰要點:一,速戰速決,找到其巢穴,予以雷霆打擊;二,盡量俘獲其頭目,繳獲其旗幟、信物;三,盡量減少自身傷亡,若事不可為,立即撤回,不得戀戰!”
“諾!”黑豚與韓悝齊聲領命。
“記住,”秦楚最後叮囑黑豚,“此戰,是選鋒營成立以來第一次主動出擊,也是向所有人展示我們訓練成果的時候。不僅要勝,還要勝得漂亮!”
選鋒營迅速集結。經過近一年的嚴酷訓練和守城戰的洗禮,這兩百餘名士兵早已褪去青澀,眼神中隻有沉穩與殺氣。他們裝備著郇陽能提供的最好軍械:保養精良的弩機、加固過的長戈、以及部分經過改進的皮甲。在黑豚的帶領下,隊伍如同利箭般射出郇陽北門,消失在茫茫山野之中。
郇陽城則進入了最高戒備狀態。秦楚親自坐鎮城頭,民兵全部上崗,日夜巡邏。他同時派出快馬,以“剿滅襲擾邊境狄寇”為由,向晉陽送去了一份措辭恭謹卻隱含鋒銳的戰報。
等待是焦灼的。五天過去了,北方沒有任何消息傳回。城內的氣氛愈發緊張,流言開始滋生。
第六日黃昏,當夕陽將天邊染成一片血色時,北方的地平線上終於出現了影影綽綽的人馬。城頭守軍立刻發出警報。
很快,消息確認,是選鋒營回來了!
隊伍比出發時龐大了不少,除了選鋒營將士,還押解著數十名垂頭喪氣的狄人俘虜,驅趕著奪回的少量牲畜,馬背上馱著繳獲的兵甲和一麵殘破的狼頭旗幟。更重要的是,他們幾乎人人帶傷,卻士氣高昂,眼神中充滿了勝利後的驕傲與疲憊。
黑豚大步走上城頭,向秦楚複命,聲音洪亮,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稟大人!末將幸不辱命!我軍於野狐嶺黑風穀尋得賊巢,趁其不備,夜襲破之!斬首三十七級,俘五十三人,包括其頭目‘禿狼’!繳獲旗幟、兵甲若幹,救回被擄百姓十一人!我軍陣亡五人,傷二十八人!”
陣亡五人,傷二十八,換來了幾乎全殲百人狄寇、俘獲其頭目的戰果!這在邊境衝突中,堪稱一場輝煌的勝利!
秦楚重重拍了拍黑豚的肩膀:“辛苦了!將士們有功!陣亡者厚恤,傷者全力救治!所有參戰人員,重賞!”
勝利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遍全城,恐慌瞬間被狂喜取代。百姓湧上街頭,爭相目睹凱旋的將士和被俘的狄寇,歡呼聲震天動地。郇陽的軍民,從未如此刻般揚眉吐氣。
秦楚當即下令,將狄寇頭目“禿狼”及其主要黨羽,押至榷場附近,當眾斬首!並將其頭顱與那麵狼頭旗幟,懸掛於北城門示眾!同時,將被奪回的糧食牲畜,部分發還給桑裏幸存者,部分充入府庫。
此舉效果立竿見影。往來榷場的狄人,看到那高懸的頭顱和旗幟,無不色變,交易時明顯更加規矩謹慎。消息很快傳到黑羊部,據斥候回報,兀朮得知後,在其帳中沉默良久,隨後加強了對部下的約束。
數日後,晉陽方麵對秦楚戰報的回複也抵達了。信中,趙侯對郇陽“主動出擊,剿滅邊寇”的行為表示了嘉許,賞賜了部分布帛錢糧,並勉勵秦楚繼續守土安民。語氣雖然官方,但無疑是對秦楚此次行動的一種認可。朝中那些關於取締邊貿的議論,也暫時沉寂了下去。
立威示警,初戰告捷。
夜色中,秦楚再次登上城頭,看著北方黑暗中隱約可見的、懸掛狄寇頭顱的旗杆。寒風吹過,帶著一絲血腥氣。
他知道,這僅僅是一個開始。野狐嶺的勝利震懾了宵小,但也必然激化了與某些狄人部落的矛盾,尤其是對郇陽技術心存貪念的黑羊部。而晉陽的嘉許背後,那份審視與猜忌,恐怕也更深了一層。
郇陽這艘船,在驚濤駭浪中勉強穩住了一下船身,但前方的航路,依舊布滿暗礁與風暴。他需要更堅固的船體,更鋒利的長矛,以及……更準確的航向。
第三十章製衡之策
野狐嶺的勝利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漣漪擴散至四方。郇陽城內的民心士氣空前高漲,選鋒營的威名不僅震懾了狄人,也讓城內那些原本對秦楚新政持觀望甚至抵觸態度的殘餘勢力徹底噤聲。懸掛在北城門的狄寇頭顱無聲地宣告著這位年輕縣令的權威與力量。
然而,秦楚並未被勝利衝昏頭腦。他深知,立威隻是手段,穩固和發展才是根本。外部壓力稍減,他便將目光更多地投向內部治理與製度構建,試圖將郇陽初步的安定轉化為更長久的秩序與潛力。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正式確立“郇陽軍功授田製”。借鑒戰國普遍的軍功爵思想,結合郇陽地廣人稀的實際情況,他規定:凡選鋒營及民兵,殺敵、俘獲、守城有功者,除錢財布帛賞賜外,依功績大小授予城外無主荒地。土地所有權仍歸官府,但受田者可終身耕種,免一定年限賦稅,且享有部分產出,身故後可由符合條件之子嗣優先承佃。此舉將軍功與土地這一最根本的生產資料掛鉤,極大地激發了軍民尤其是民兵的尚武精神與歸屬感。
接著,他著手規範榷場管理。設立了“市令”一職,由心思縝密的犬兼任,下設數名通譯、市吏。明確頒布《榷場交易條規》,詳細規定了交易時間、物品種類、計價標準、糾紛處理辦法,甚至對狄人入市人數、馬匹安置、違禁品檢查都做了細致要求。交易過程被嚴格管控,選鋒營的巡邏隊在外圍遊弋,市吏在棚內監督,一切力求公平、公開,減少摩擦。秦楚明白,唯有建立穩定可靠的規則,才能讓邊貿持續下去,才能真正“以通商代兵戈”。
對於至關重要的鹽場和匠作區,秦楚的管控更為嚴密。他正式將這兩處納入“官營”序列,所有工匠、灶戶皆登記造冊,待遇從優,但行動受到限製,技術細節嚴格保密。產出的郇鹽和改良的農具、皮甲,優先供應選鋒營和官府需求,並有計劃地少量替換民間陳舊物資,緩慢提升郇陽的整體實力,卻不引起外界注意。
內部梳理的同時,秦楚並未放鬆對外部的警惕。黑豚的斥候隊活動更加頻繁,重點監控黑羊部的動向。野狐嶺之戰後,黑羊部的兀朮確實沉寂了一段時間,榷場交易也恢複了正常,但秦楚從其部落內部線人(通過交易暗中發展的個別狄人)傳回的消息得知,兀朮並未死心,反而加緊了與更北方幾個大部落的聯係,似乎在醞釀著什麽。
這一日,韓悝拿著一卷新繪製的周邊山川地理圖來見秦楚,圖上不僅標注了地形、水源、道路,還根據斥候信息和交易所得,大致標出了各個狄人部落的分布、人口估算、相互關係以及主要頭領的性情特點。
“大人,根據目前掌握的情報,黑羊部實力最強,兀朮野心勃勃,是我郇陽心腹之患。但其西麵的‘白鹿部’與黑羊部素有草場爭端,其首領老邁保守,隻求自保。東麵的‘灰雁部’則與黑羊部有姻親,關係密切。”韓悝指著地圖分析道。
秦楚凝視著地圖,手指在代表不同部落的符號間移動,一個模糊的策略在腦中逐漸清晰。單純的防禦和對抗並非上策,利用狄人部落之間的矛盾進行分化製衡,或許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或許……我們可以嚐試結交白鹿部。”秦楚沉吟道,“下次榷場,若白鹿部來人,可由你出麵,給予一些價格上的優惠,或者用我們改良過的、更耐用的陶器、農具與他們交易,但數量要控製,不能引起黑羊部警覺。同時,可以隱晦地透露,我們知曉他們與黑羊部的矛盾,並願意與愛好和平的部落保持友好。”
“離間之計?”韓悝眼睛一亮。
“不完全是。”秦楚搖頭,“是示好,也是埋下一顆種子。讓白鹿部知道,與我們交好有利可圖,與黑羊部對抗時,或許能多一個潛在的選擇。至少,不能讓所有狄人都鐵板一塊地針對我們。”
他深知,以郇陽現在的實力,遠不足以主動挑動狄人大規模內鬥,但微妙的平衡必須去嚐試打破。即使不能立刻拉攏白鹿部,也要在黑羊部與其他部落之間製造一絲裂痕。
策略定下,便悄然執行。接下來的幾次互市中,韓悝依計行事,對白鹿部的交易確實給予了些許不易察覺的便利。白鹿部的狄人起初疑惑,隨後便是驚喜,交易時態度明顯和善了許多。而這一切,自然落在了黑羊部派來監視交易的人眼中。
兀朮很快做出了反應。他再次親自來到榷場,這一次,他沒有提出過分要求,而是帶著十幾張極其珍貴的白狐皮和幾塊品相上乘的玉石。
“秦令,”兀朮的笑容依舊帶著壓迫感,“前次是我部下屬莽撞,言語多有衝撞。這些薄禮,聊表歉意。希望你我兩部,能永葆和平,交易長存。”
他絕口不提技術和工匠,隻強調和平與交易,但眼神深處的探究與算計並未減少。
秦楚坦然收下禮物,回贈了相應的鹽布,言辭同樣客氣:“頭領客氣了。郇陽與黑羊部隔山相望,和平通商,互利共贏,自是最好。”
雙方表麵上依舊維持著和平的假象,但暗地裏的較量已然升級。秦楚知道,兀朮的“服軟”隻是暫時的策略,他一定在等待時機,或者醞釀著更大的圖謀。
秋意漸濃,郇陽在秦楚的治理下,內部愈發穩固,軍力悄然增長,外部則維持著一種脆弱的、依靠實力威懾和有限利益交換維持的平衡。但這平衡能維持多久,無人可知。
秦楚站在城頭,看著遠方天際掠過的南飛雁陣,心中計算著時間。糧食即將入庫,寒冬即將來臨,這將是郇陽經曆的第一個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冬天,也是檢驗他所有政策成效的關鍵時期。同時,他也在等待著,等待來自晉陽的下一步動向,等待北方狄人可能的變化。
他如同一名謹慎的棋手,在錯綜複雜的棋盤上,小心翼翼地落下每一子,既要鞏固已有的地盤,又要預判對手的下一步,為未來可能到來的風暴,積蓄著每一分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