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驚雷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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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兀朮的威脅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驅散了郇陽最後一絲僥幸。秦楚深知,與黑羊部的衝突已不可避免,唯一能爭取的,是時間與主動權。
    他下令全力加速“糧食之計”。黑豚麾下的斥候幾乎傾巢而出,不惜暴露風險,也要將“趙國即將在邊境某處向黑羊部交付援助糧”的消息,以各種渠道、用最快的速度,同時灌入黑羊部與白鹿部的耳朵裏。韓悝則加緊籌備那批作為誘餌的糧食,並精心偽造了更多細節,力求逼真。
    與此同時,郇陽城進入了臨戰狀態。城牆上的守軍增加了一倍,民兵停止一切非必要活動,日夜輪值。選鋒營更是刀不離手,甲不離身,隨時準備出擊。秦楚甚至動用了部分隱秘儲備的郇鹽和改良皮甲,悄悄裝備給選鋒營精銳,以提升戰力。整個郇陽,如同一張緩緩拉滿的強弓,緊繃欲射。
    就在這山雨欲來的時刻,南方官道上再次煙塵揚起。這一次的儀仗,遠比田穰苴和魏申都要隆重威嚴。代表著趙侯權威的玄色旌旗獵獵作響,護衛的甲士盔明甲亮,殺氣凜然。隊伍中央,是一輛由四匹駿馬拉動的華貴軺車。
    晉陽的“撫邊”重臣,終於到了。
    得到快馬稟報,秦楚深吸一口氣,整理好官服,率領郇陽所有官吏,出城三裏相迎。
    車隊緩緩停下,軺車簾幕掀開,下來的是一位年約五旬、麵容清臒、不怒自威的老者。他身著趙國高官的深紫色朝服,頭戴進賢冠,目光開闔之間,帶著久居上位的審視與威嚴。秦楚認得此人,乃是趙氏宗親,官拜“太仆”,名為趙浣,在朝中地位尊崇,是趙侯頗為倚重的老臣之一。派他前來,足見晉陽對郇陽局勢的重視,或者說,疑慮。
    “下官郇陽令秦楚,率郇陽所屬,恭迎趙太仆!”秦楚率先躬身行禮,身後眾人齊聲附和,聲震原野。
    趙浣微微頷首,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秦楚及其身後的官吏、軍士,最後落在遠處巍峨的郇陽城牆上,停留了片刻。
    “秦令請起,諸位請起。”趙浣聲音平和,卻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老夫奉君命巡邊撫民,途經郇陽,有勞諸位相迎。”
    寒暄過後,隊伍入城。趙浣並未急於聽取匯報,而是如同田穰苴一般,提出要先看看郇陽風貌。秦楚自然全程陪同。
    與田穰苴的細致和魏申的敏銳不同,趙浣的視察更顯沉穩大氣。他登臨城頭,遠眺北方群山,詢問城防布局與兵力配置;他巡視市集,關注物價與民生;他檢閱民兵操練,對那尚算嚴整的陣型微微點頭,卻並未多問訓練細節。他甚至去了趟榷場舊址(因近期緊張,互市已暫時停止),看著空蕩蕩的河灘,沉默良久。
    整個過程,趙浣話語不多,問的問題也大多宏觀,但秦楚能感覺到,這位老臣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早已將郇陽裏外照了個通透。他看重的,似乎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整個邊境的穩定與郇陽在此中的地位。
    當晚,趙浣在縣衙正堂召見秦楚,屏退左右。
    “秦令,”趙浣開門見山,聲音低沉而充滿壓力,“郇陽在你治下,城堅民安,軍容初具,更難得者,能主動出擊,剿滅邊寇,揚我國威。此皆你之功,主公與本官,皆看在眼裏。”
    先是定調褒獎,這是慣例。
    “然,”果然,趙浣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如刀,“邊貿之事,朝野爭議不休;黑羊部乞糧告狀,言辭激烈;更有魏國公子不期而至,引人遐思。秦令,你身處漩渦之中,可知如今郇陽已成朝堂焦點?一步行差,非但你前程盡毀,恐更累及郇陽萬千軍民!”
    壓力如山般壓下,遠比田穰苴和兀朮的威脅更加沉重。這代表著趙國最高層的質詢。
    秦楚心念電轉,知道此刻任何推諉或狡辯都是徒勞。他離席起身,深深一揖,語氣沉痛而懇切:“太仆明鑒!下官自知身處險境,如履薄冰。然,郇陽孤懸邊陲,強敵環伺,若一味固守,坐困愁城,終非良策。邊貿實為羈縻緩兵、充實府庫之權宜;黑羊部告狀,實乃其首領兀朮野心勃勃,欲壑難填,更兼可能勾結林胡,圖謀不軌!下官已設法周旋,力求穩住局勢。至於魏公子……其遊學至此,下官僅以禮相待,絕無半分私誼,更不敢有負主公厚恩!”
    他坦然承認困境,將邊貿定義為“權宜”,將黑羊部問題指向兀朮的個人野心與外部勾結,並撇清與魏申的關係,一切出發點都是“為了郇陽存續”和“不負君恩”。
    趙浣靜靜聽著,手指在案幾上無意識地敲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兀朮勾結林胡……你有何憑證?”
    “目前尚無鐵證,但多方情報顯示,黑羊部與林胡接觸頻繁,且兀朮近日行為愈發乖張,強索糧秣,威脅邊陲。下官推斷,其恐有引狼入室之心!”秦楚不敢將“糧食之計”和盤托出,隻能強調威脅的緊迫性。
    “推斷……”趙浣重複了一遍,不置可否。他話鋒再次一轉,“秦令,你可知主公為何派老夫前來?”
    “下官愚鈍,請太仆明示。”
    “一為撫邊,安定民心;二為考察,厘清是非;這三嘛……”趙浣目光深邃地看著秦楚,“也是要看看你秦楚,究竟是能安定一方的幹才,還是……養寇自重、別有所圖的梟雄!”
    “梟雄”二字,如同驚雷,在秦楚耳邊炸響!這是最嚴厲的指控!
    秦楚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臉上露出難以置信與冤屈交織的神色,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太仆!下官對主公、對趙國,忠心耿耿,天地可鑒!所有作為,皆是為保郇陽安寧,絕無半點私心!若太仆不信,下官……下官願即刻交出印信,隨太仆返回晉陽,聽候主公發落!”
    他以退為進,做出極度委屈、甚至不惜棄官明誌的姿態。這是險招,但麵對“梟雄”的指控,他必須表現出絕對的忠誠與坦蕩。
    趙浣盯著秦楚,似乎要將他從裏到外看穿。堂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一老一少兩張凝重的麵孔,空氣仿佛凝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堂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喧嘩!
    “報——!緊急軍情!”一名渾身浴血、盔甲歪斜的斥候不顧侍衛阻攔,踉蹌著衝入大堂,撲倒在地,嘶聲喊道:“大人!黑羊部……黑羊部兀朮,率部襲擊了白鹿部營地!雙方正在激戰!地點……就在我們預設的‘交糧’地點附近!”
    消息如同另一道驚雷,劈開了凝滯的空氣!
    秦楚心中劇震,計劃成功了!不,是部分成功了!兀朮和白鹿部果然因為那批虛構的“援助糧食”發生了衝突!
    趙浣猛地站起身,古井無波的臉上首次出現了明顯的動容:“你說什麽?黑羊部與白鹿部打起來了?在何處?詳細道來!”
    那斥候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匯報著情況,大致與秦楚的計劃吻合,隻是衝突的激烈程度遠超預期。
    秦楚立刻抓住機會,對趙浣躬身道:“太仆!此即兀朮野心之明證!他為了爭奪本不存在的援助,不惜對同族部落動手!其言其行,豈是安分守己之輩?若任其坐大,勾結林胡,北境危矣!下官請命,即刻整軍,前往彈壓,以防戰火蔓延,危及郇陽!”
    他順勢將黑羊部與白鹿部的衝突,定義為兀朮野心膨脹、破壞邊境安寧的鐵證,並主動請纓出擊,將主動權抓回手中。
    趙浣看著堂下慷慨陳詞的秦楚,又看了看那名渾身是血的斥候,眼中精光閃爍,顯然在急速權衡。北地狄人內訌,對趙國本是好事,但若處理不當,也可能引火燒身。秦楚是借機鏟除威脅,還是真的為國禦邊?
    片刻之後,趙浣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斷:“準!秦楚,本官命你即刻率郇陽可用之兵,前往彈壓狄人內亂!務必控製局勢,驅散即可,不必窮追!但要嚴密封鎖消息,絕不能讓林胡或其他大部有可乘之機!本官坐鎮郇陽,為你後援!”
    “下官領命!”秦楚心中一塊大石落地,躬身應道,眼中閃過一絲冷厲的光芒。
    機會來了!他不僅要彈壓,更要借此機會,重創乃至解決黑羊部這個心腹大患!
    他轉身,大步走出縣衙,對等候在外的韓悝、黑豚厲聲下令:“傳令!選鋒營全體,並所有可戰民兵,即刻集結,隨我出征!”
    夜空下,郇陽城的戰爭機器,轟然啟動。秦楚翻身上馬,看了一眼縣衙內燭光下趙浣深沉的身影,一抖韁繩,率先衝向北方漆黑的夜幕。
    驚雷已炸響,風暴,終於來臨!
    第三十六章鷸蚌相爭
    夜色如墨,寒風凜冽。郇陽北門洞開,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撕開一道流動的光帶。秦楚一馬當先,身後是沉默如鐵流的選鋒營,再往後則是經過初步訓練、眼神中混雜著緊張與興奮的民兵。馬蹄踏碎寂靜,甲胄碰撞聲與急促的呼吸聲交織,如同一首奔赴戰場的低沉序曲。
    趙浣站在北城樓上,紫色的官袍在夜風中拂動,他麵無表情地注視著這支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隊伍。秦楚的果斷與這支隊伍展現出的效率,讓他古井無波的心境也泛起了一絲漣漪。“此子……確非常人。”他心中默道,但那份關於“梟雄”的疑慮,並未完全散去。
    秦楚無暇顧及身後的目光,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於北方。斥候不斷往返,將最新的戰況傳遞回來。
    正如計劃所料,黑羊部與白鹿部在預設的“交糧”地點——一處名為“野馬川”的穀地——爆發了激烈衝突。兀朮顯然對那批虛構的“趙國援助”誌在必得,而白鹿部則在黑豚派出的細作煽動下,認為黑羊部欲獨吞好處,甚至可能借此壯大後吞並自己。積怨與新仇疊加,戰鬥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
    “情況如何?”秦楚勒住戰馬,問向剛剛返回的一名斥候。
    “大人!兩部殺紅了眼!兀朮親自衝鋒,白鹿部老首領之子已被陣斬,但白鹿部憑借地利仍在頑抗!雙方傷亡皆重!”
    “好!”秦楚眼中寒光一閃,“傳令全軍,放緩速度,保持體力。黑豚,派一隊人前出,清除對方可能放出的哨探,封鎖消息,絕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來了!”
    “諾!”
    隊伍如同暗夜中的獵豹,悄無聲息地逼近野馬川。遠遠地,已經能聽到震天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以及垂死者的哀嚎。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
    秦楚登上一處高坡,借著一絲微弱的月光向下望去。穀地中,火光閃爍,人影幢幢,黑羊部的狼頭旗與白鹿部的鹿角旗糾纏在一起,廝殺慘烈。兀朮的黑甲騎兵在人群中左衝右突,勇不可擋,但白鹿部的狄人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和絕望的勇氣,依舊在節節抵抗。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韓悝在秦楚身邊低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興奮。
    秦楚卻搖了搖頭:“還不夠。兀朮雖勇,但白鹿部已是強弩之末。若我們此時介入,兀朮見勢不妙,很可能憑借騎兵優勢撤退。必須讓他們再消耗一陣,等到兀朮覺得勝券在握,全軍壓上,陣型散亂之時,才是我們出擊的最佳時機!”
    他冷靜得近乎冷酷,要將這兩部狄人的鮮血,作為澆灌郇陽安全的養分。
    時間一點點流逝,穀地中的廝殺聲逐漸發生了變化。白鹿部的抵抗越來越弱,陣線不斷後退,兀朮的狂笑聲甚至隱約可聞。黑羊部的騎兵開始肆無忌憚地追擊、砍殺,陣型已然散開。
    “就是現在!”秦楚眼中精光爆射,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鋒直指穀地:“選鋒營!結鋒矢陣!目標,黑羊部中軍,兀朮所在!鑿穿他們!民兵分列兩翼,弓弩覆蓋,壓住陣腳!殺!”
    “殺——!”
    積蓄已久的力量轟然爆發!選鋒營如同蟄伏已久的猛虎,以黑豚為箭頭,瞬間衝下高坡,如同燒紅的刀子切入黃油,狠狠撞入混亂的黑羊部側翼!
    訓練有素的選鋒營士兵三人一組,長短兵器配合,弩箭精準點射,瞬間就將猝不及防的黑羊部狄人殺得人仰馬翻。他們的裝備、紀律和戰術,遠非這些混戰的狄人可比。
    “趙軍!是趙軍!”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黑羊部中蔓延。他們正與白鹿部殺得難解難分,哪裏想得到身後會突然殺出一支如此精銳的趙軍?
    兀朮正揮舞著彎刀,追殺一名白鹿部頭人,聽到後方大亂,回頭一看,頓時目眥欲裂!隻見一支裝備精良、陣型嚴整的趙軍如同利刃,正狠狠撕裂他的部隊,直撲自己而來!
    “秦楚!!!”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瞬間明白自己中了圈套。那股被算計的怒火幾乎衝昏他的頭腦,但他畢竟是梟雄,立刻意識到大勢已去。
    “撤退!向西北方向撤退!”兀朮嘶吼著,撥轉馬頭,在親衛的拚死保護下,試圖殺出重圍。
    然而,秦楚豈會讓他輕易逃脫?
    “黑豚!纏住他!韓悝,指揮民兵,弓弩齊射,阻斷其後路!”秦楚在陣中高聲下令。
    選鋒營死死咬住兀朮的親衛隊,民兵則在兩翼用密集的箭雨覆蓋了黑羊部撤退的主要路徑。殘存的白鹿部狄人見趙軍來援,也爆發出最後的勇氣,反過來糾纏住身邊的黑羊部敵人。
    穀地徹底變成了屠殺場。隻不過,被屠殺的對象,從白鹿部變成了陷入重圍的黑羊部。
    兀朮左衝右突,身邊的親衛一個個倒下。他身上的黑甲插滿了箭矢,刀疤臉上沾滿了不知是自己還是敵人的鮮血,狀若瘋魔。他看到了遠處高坡上,那個騎在馬上、冷靜地注視著戰場的年輕身影——秦楚。
    “秦楚!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兀朮發出絕望的詛咒,奮力劈翻一名選鋒營士兵,卻被黑豚勢大力沉的一戈砸在背上,噴出一口鮮血,險些栽下馬去。
    幾名忠心的親衛拚死上前,擋住黑豚,簇擁著兀朮,不顧一切地向西北方向一處兵力薄弱處猛衝,硬生生用屍體堆開了一條血路!
    “追!”黑豚怒吼,正要率人追擊。
    “窮寇莫追!”秦楚的聲音及時傳來,冷靜而清晰,“夜色深沉,地形不熟,小心埋伏。清理戰場,救治傷員,收攏俘虜!”
    黑豚雖有不甘,但還是遵令停下。他知道,大人是對的。
    戰鬥漸漸平息。野馬川中,屍橫遍野,血腥氣濃得化不開。火光照耀下,幸存的狄人(大多是白鹿部殘兵和少量黑羊部俘虜)驚恐地看著這支如同神兵天降的趙軍,瑟瑟發抖。
    秦楚策馬緩緩走入戰場,目光掃過滿地狼藉。這一戰,黑羊部主力遭受重創,兀朮雖僥幸逃脫,但短期內已無力威脅郇陽。白鹿部更是名存實亡。北方的威脅,算是暫時解除了一半。
    “大人,此戰,我軍大獲全勝!”韓悝上前稟報,臉上帶著激動後的潮紅,“初步清點,斬首黑羊部超過兩百,俘獲近百;白鹿部……幾乎傷亡殆盡。我軍陣亡十七,傷四十餘。”
    代價不小,但戰果輝煌。
    秦楚點了點頭,臉上並無太多喜色。戰爭永遠是殘酷的。他吩咐道:“妥善安置我軍陣亡將士遺體。狄人俘虜,分開看管,甄別頭目。至於白鹿部殘兵……告訴他們,若願歸附,可免一死,遷入郇陽為民。”
    他需要人口,也需要在北地狄人中樹立一個“歸附可生”的榜樣。
    “另外,”秦楚看向北方兀朮逃脫的方向,眼神深邃,“派人遠遠吊住兀朮的蹤跡,看他逃往何處。若他真去投奔林胡……那我們接下來的對手,就該換了。”
    天色微明,朝陽即將升起,將光芒灑在這片剛剛經曆血洗的土地上。秦楚勒轉馬頭,望向南方郇陽城的方向。趙浣還在城中等著他的匯報。
    這一仗,他贏了。但贏得了一場戰役,並不意味著贏得了所有。來自晉陽的審視,來自魏國的關注,以及可能來自林胡的威脅,都如同遠處的陰雲,並未散去。
    他抖了抖韁繩,帶著勝利的軍隊,踏著晨曦,踏著鮮血,返回郇陽。屬於他的道路,依然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