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魏生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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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楚“將計就計”的方略,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在郇陽以北的草原與山林間悄然撒開。偽造的趙國文書、精心準備的“援助”糧秣,以及黑豚麾下斥候在白鹿部與黑羊部之間的隱秘穿梭,都在這初冬的寒風中緊張進行。成敗與否,尚需時日驗證。
    就在這微妙關頭,又一隊車馬沿著南方的官道,不疾不徐地駛向了郇陽。與之前田穰苴的低調不同,這隊人馬儀仗鮮明,護衛精悍,簇擁著一輛裝飾雅致的軒車,旗幟上赫然是一個“魏”字。
    “魏人?”接到通報的秦楚心中詫異。魏氏與趙氏雖同屬三晉,瓜分智氏後關係卻變得微妙,既有合作亦有競爭。魏侯(此時應為魏斯,尚未稱侯,但勢力已成)派使者前來郇陽這等趙國邊城,意欲何為?
    他不敢怠慢,率眾出迎。軒車停穩,車簾掀起,下來的卻並非想象中老成持重的使臣,而是一位看起來年僅弱冠、身著錦繡深衣的青年。他麵容俊朗,眉宇間帶著幾分世家子弟的矜貴與疏離,但眼神流轉間,卻偶爾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審慎與精明。
    “魏氏,魏申,奉家父之命,遊學四方,途徑寶地,特來拜會秦令。”青年拱手行禮,姿態優雅,語氣卻帶著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
    魏申!秦楚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這個名字。魏斯之子,未來的魏武侯!一位在曆史上以雄才大略、與秦楚(主角)棋逢對手而著稱的人物!他竟然在這個時間點,以“遊學”的名義出現在了郇陽!
    秦楚心中瞬間掀起驚濤駭浪,但麵上依舊保持平靜,依禮回敬:“原來是魏公子大駕光臨,郇陽僻陋,有失遠迎,還望公子海涵。”他暗自警惕,魏申的“遊學”絕不可能那麽簡單,其背後必然有著魏氏高層的深意,或許是考察趙國情勢,或許是想窺探郇陽虛實,甚至可能懷著更隱秘的目的。
    將魏申一行迎入城內,安排住進縣衙最好的客舍。魏申對郇陽的一切似乎都充滿了好奇,他謝絕了秦楚安排的盛大宴席,隻要求簡單膳食,並提出希望明日能在城中隨意走走看看。
    翌日,魏申果然隻帶著兩名貼身護衛,在郇陽城內信步而行。秦楚親自作陪,韓悝、黑豚等人則暗中戒備,留意其隨從動向。
    魏申看得仔細。他駐足於修繕堅固的城牆之下,手指撫過新砌的牆磚;他觀摩民兵操練,對那雖顯稚嫩卻紀律嚴明的陣列多看了幾眼;他流連於秩序井然的市集,詢問物價,觀察往來民眾的神色;他甚至饒有興致地旁聽了一會兒冬學童子誦讀法令,嘴角噙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
    “秦令治下,這郇陽城,倒是別有一番氣象。”魏申在一處販賣改良農具的攤販前停下,拿起一件摻了赤礦粉、刃口泛著暗紅光澤的鐵鋤,看似隨意地把玩著,“聽聞去歲狄人犯邊,被秦令率眾擊退,野狐嶺一戰,更是揚威塞外。想不到秦令不僅精通軍務,於這民政、工巧之事,亦如此擅長。”
    他的話語聽起來像是讚賞,但秦楚卻聽出了其中的探究之意。
    “公子過譽了。”秦楚謙遜道,“邊城小邑,強敵環伺,唯有上下一心,勤修內功,方能苟全。一切所為,不過是為求存耳,談不上擅長。”
    魏申放下鐵鋤,轉向秦楚,目光清澈卻又深邃:“求存?秦令過謙了。依申觀之,郇陽軍民麵貌,城防工事,乃至這市井器物,皆隱現章法,絕非尋常求存之道。秦令之誌,恐怕不止於這百裏之地吧?”
    這話問得極其直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空氣瞬間仿佛凝滯。
    秦楚心念電轉,知道對方是在試探自己的野心和底線。他迎著魏申的目光,坦然一笑:“秦楚一介邊吏,蒙主公不棄,委以守土之責,唯知盡忠職守,保境安民。郇陽安,則晉陽西北無憂,此即秦楚之誌。至於百裏之外,非下官所敢妄窺。”
    他將自己的定位牢牢釘在“趙臣”和“邊吏”上,態度不卑不亢。
    魏申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朗聲笑起來:“好一個盡忠職守,保境安民!秦令真乃忠臣也!”他不再追問,轉而談起沿途見聞、天下大勢,言辭風趣,見識廣博,仿佛真的隻是一位遊學的貴公子。
    然而,秦楚卻不敢有絲毫放鬆。他隱約感覺到,魏申那雙看似漫不經心的眼睛,已然注意到了郇陽許多不尋常的細節:那過於嚴整的民兵,那質地異常堅硬的陶器和農具,那隱隱散發出的、不同於其他邊城的秩序感與活力。
    當日下午,魏申提出想參觀一下城外景色,尤其對傳聞中與狄人互市的榷場頗感興趣。秦楚略一沉吟,便應允下來,親自陪同他前往河灘榷場。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秦楚暗中安排,他們抵達時,正逢一隊白鹿部的狄人前來交易。看到魏申的儀仗和明顯不同於趙軍的服飾,那些狄人顯得有些緊張和好奇。魏申則顯得興致勃勃,通過通譯與白鹿部頭人簡單交談了幾句,詢問了些許風土人情,並“無意間”透露了自己魏國貴族的身份。
    這一幕,自然也被隱藏在遠處、監視榷場動靜的黑羊部眼線看在眼裏。
    當晚,魏申在客舍設下小宴,回請秦楚。席間不再談論政事,隻論詩文風月,氣氛看似融洽。宴罷,魏申屏退左右,對秦楚道:“秦令,明日申便要繼續行程了。此番叨擾,受益匪淺。”
    “公子客氣,郇陽簡陋,恐招待不周。”
    魏申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郇陽雖僻,然潛龍在淵。他日風雲際會,或非池中之物。秦令,好自為之。或許將來,你我還有再見之日。”
    說罷,他拱手一禮,轉身入內。
    秦楚站在客舍院中,望著魏申房間亮起的燈火,眉頭緊鎖。魏申的到來與離去,如同一場短暫的曉夢,看似了無痕跡,卻在他心中投下了巨大的漣漪。魏申看到了什麽?猜到了多少?他最後那句話,是隨口之言,還是某種暗示或招攬?
    更重要的是,魏申的出現,以及他在榷場與白鹿部的接觸,必然會給北方本就複雜的局勢帶來新的變數。黑羊部的兀朮會如何解讀魏國貴族的到訪?他會因此更加忌憚,還是會加速其勾結林胡的步伐?
    秦楚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個越來越複雜的棋局之中,對手不再僅僅是北方的狄人和晉陽的政敵,如今又加上了雄才初露的魏國未來之主。
    他抬頭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裏,他布下的“糧食之計”正在發酵;南方,晉陽的“撫邊”重臣即將到來;而西方,魏申帶來的影響尚未可知。
    “潛龍在淵……”秦楚低聲重複著魏申的話,嘴角慢慢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那就看看,我這潛龍,能否攪動這八方風雲吧。”
    他轉身,大步走向縣衙書房。還有很多事,需要他連夜部署。郇陽的路,注定不會平坦了。
    第三十四章不速之客
    魏申的車隊消失在南方官道的盡頭,留給郇陽的並非寧靜,而是一種更深沉的不安。秦楚反複咀嚼著魏申臨別時那句意味深長的話語,心中警鈴長鳴。這位魏國公子絕非偶然遊曆至此,他的目光如同探針,已然觸及郇陽水麵下的冰山一角。
    “魏申的出現,兀朮必然知曉。”秦楚在縣衙書房內,對韓悝與黑豚分析道,“以兀朮之多疑,他會如何作想?是認為魏趙聯盟將共擊狄人,還是會覺得郇陽與魏國有所勾連?無論哪種,都可能促使他加快行動。”
    “我們的‘糧食之計’還需幾日方能就位?”秦楚看向韓悝。
    “偽造的文書與首批糧食已準備妥當,黑豚的人正在設法讓白鹿部‘偶然’獲知消息。但要讓兀朮相信並前來指定地點接收,至少還需五到七日。”韓悝估算道。
    “太慢了!”秦楚眉頭緊鎖,“魏申此行,恐已打亂我們的步調。必須加快!”他正要下令加派人手,一名親衛卻急匆匆闖入書房。
    “大人!城外……城外又來了一隊人馬!打著……打著黑羊部的旗幟!為首者自稱兀朮,要求麵見大人!”
    書房內瞬間寂靜。兀朮竟然親自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
    秦楚瞳孔微縮,瞬間意識到,這絕非巧合。魏申前腳剛走,兀朮後腳便至,顯然是得到了消息,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監視郇陽。他來做什麽?興師問罪?還是另有所圖?
    “來了多少人?”秦楚沉聲問。
    “約三十騎,皆帶兵器,停在北門外一箭之地。”
    三十騎,不算多,但也足以顯示武力。兀朮敢親自前來,必有所恃。
    “大人,恐是來者不善。是否緊閉城門,不予理會?”黑豚手按刀柄,眼中凶光閃動。
    秦楚略一沉吟,搖了搖頭:“不,請他進來。隻許他帶兩名護衛入城。黑豚,你親自帶選鋒營精銳於城門內列陣,弓弩上弦,以示威嚴,但未得我令,絕不可妄動!韓悝,隨我出迎。”
    命令迅速下達。當郇陽北門緩緩打開時,門內是甲胄鮮明、刀槍出鞘、殺氣騰騰的選鋒營方陣。黑豚如同鐵塔般立於陣前,冷冷地注視著門外。
    兀朮騎在一匹神駿的黑馬上,看著門內森嚴的軍陣,刀疤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那副桀驁的神情。他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隨從,隻帶著兩名最彪悍的親衛,大步走入城門,對兩側鋒利的兵刃視若無睹。
    “秦令!別來無恙!”兀朮聲音洪亮,目光卻如同鷹隼般掃過選鋒營的裝備和士兵的精氣神,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兀朮頭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秦楚站在縣衙台階上,拱手為禮,語氣平淡,“不知頭領此來,所為何事?”
    兀朮走上台階,與秦楚對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聽聞前日有魏國貴客造訪郇陽,我心生好奇,特來探望秦令,順便……問問那乞糧之事,趙侯可有回複?”
    他果然是為了魏申和糧食而來!而且單刀直入,毫不掩飾。
    秦楚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無奈:“原來頭領是為此事而來。晉陽路遠,尚未有明確回複。不過,下官已再次上書,陳明黑羊部艱難,懇請主公施以援手。”他絕口不提魏申,仿佛那隻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
    “哦?是嗎?”兀朮逼近一步,帶著壓迫感,“可我怎聽說,那魏國公子與秦令相談甚歡,還去了榷場,與白鹿部的人勾勾搭搭?秦令,你該不會是想借著魏人的勢,來對付我們黑羊部吧?或者,是想把答應給我們黑羊部的糧食,轉送給白鹿部?”
    他的話語如同毒蛇,直指核心,試圖挑撥離間,並施加壓力。
    秦楚心中凜然,兀朮的消息果然靈通,而且極其敏銳。他迎著兀朮逼視的目光,坦然道:“頭領多慮了。魏公子遊學途經,禮節性拜訪而已。我郇陽乃趙國之土,行事自當以趙侯之命是從,豈會因外人之言而輕動?至於糧食,若主公允準,自然優先供給最先請求、且與我郇陽素有往來的黑羊部。此乃信義,秦楚斷不會背棄。”
    他咬死“趙侯之命”和“信義”兩點,既撇清了與魏國的關係,也暗示了糧食援助的前提是趙侯批準和黑羊部的“良好表現”。
    兀朮死死盯著秦楚,似乎想從他眼中找出一絲心虛或閃爍,但秦楚的目光平靜如水,深不見底。
    半晌,兀朮忽然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秦楚的肩膀(力道之大,讓秦楚身形微晃):“好!秦令是信人!我兀朮就信你這一次!不過……”
    他笑聲戛然而止,湊近秦楚耳邊,壓低聲音,帶著森森寒意:“秦令,別忘了,草原上的狼,餓極了可是什麽都做得出來。若是我黑羊部的兒郎們等不到趙侯的糧食,為了活命,說不得就要自己去取了!到時候,若是驚擾了郇陽,或者……不小心和西邊的林胡朋友走到了一起,可就怪不得我了!”
    赤裸裸的威脅!他以部落生存和林胡入寇為籌碼,逼迫秦楚就範。
    秦楚眼神一冷,語氣也沉了下來:“頭領,生存不易,秦楚理解。但路有千萬條,何必非要選最險的那一條?犯我趙境者,野狐嶺便是前車之鑒。勾結外寇者,天下共擊之!頭領是聰明人,當知何去何從。糧食之事,我自會盡力斡旋,但也請頭領,稍安勿躁,管好部下。”
    軟硬兼施,寸步不讓!
    兀朮臉上的刀疤扭曲了一下,眼中凶光爆射,與秦楚冰冷的目光在空中交鋒,仿佛能濺出火星。縣衙前的空氣仿佛凝固,選鋒營士兵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兀朮身後的兩名護衛也肌肉緊繃。
    一場火並,似乎一觸即發。
    然而,片刻之後,兀朮眼中的凶光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帶著審視和算計的神色。他哼了一聲,退後一步:“既然如此,我便再等幾日!希望秦令,莫要讓我失望!”
    說罷,他不再多言,轉身帶著護衛大步離去,翻身上馬,在一陣地動山搖的馬蹄聲中,絕塵而去。
    看著兀朮消失的背影,秦楚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後背已然被冷汗浸濕。方才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
    “大人,此人囂張至極!為何不……”黑豚走上前,猶自憤憤不平。
    “還不是時候。”秦楚打斷他,目光凝重,“他敢來,就說明他有所依仗,或者……已經快被逼到絕境。我們的計劃必須加快!一定要在他狗急跳牆,或者真的引來林胡之前,讓他內部先亂起來!”
    兀朮這番突如其來的“拜訪”,如同一場短暫的颶風,雖然離去,卻留下了滿地狼藉與更加緊迫的危機感。秦楚知道,與黑羊部的決戰,或許比預想中來得更快。他必須爭分奪秒,在晉陽的“撫邊”重臣抵達之前,穩住乃至解決北方的隱患。
    他轉身,望向北方陰沉的天空,那裏,風雲正在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