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草原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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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坦在郇陽的營房中度過了最初警惕而沉默的幾天。秦楚並未急於求成,隻是每日派人送去傷藥、幹淨的食物和清水,偶爾讓韓悝帶去一些記載著中原風物、但不涉及機要的竹簡,任由他自行翻閱。看守的士兵得到嚴令,不得無禮,但也絕不鬆懈。
這種既不殷勤也不苛刻的態度,反而讓阿勒坦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他開始留意這個囚禁他的地方。透過營房的窗口,他能看到遠處高聳的、修補痕跡猶在卻顯得異常堅固的城牆;能聽到校場上傳來規律的金鼓與操練聲,那聲音帶著一種他未曾聽過的、嚴整劃一的力量感;偶爾,還能聞到空氣中若有若無的、不同於草原氈房的煙火氣,那是工匠區日夜不息的爐火與郇陽特有的“赤磐”燒製時散發的味道。
這一切,與他印象中或是破敗或是奢靡的中原邊城截然不同。
這一日,秦楚再次來到營房,並未帶隨從,隻提了一小壇郇陽自釀的、度數不高的粟米酒。
“傷可好些了?”秦楚將酒壇放在案上,自顧自地坐在對麵。
阿勒坦活動了一下包紮好的肩膀,悶聲道:“死不了。”
秦楚笑了笑,拍開泥封,倒了兩碗濁酒,推了一碗過去:“嚐嚐,郇陽的土釀,比不得你們草原的烈酒,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阿勒坦猶豫了一下,終究抵不住酒香,端起碗喝了一口。酒味清淡,略帶甜意,確實不如馬奶酒醇烈,卻讓他緊繃的心神舒緩了些許。
“你們趙人……倒是會享受。”他放下碗,語氣依舊生硬,但敵意減少了幾分。
“人活著,總要讓自己過得好些。”秦楚也喝了一口酒,狀似隨意地問道,“兀朮許諾給你們攣鞮部的‘強大秘密’,具體是什麽,你可知道?”
阿勒坦哼了一聲:“無非是些搶來的、或是不知道從哪裏偷學來的粗淺打造技藝,吹得天花亂墜。真要有本事,他也不會被你們打得像野狗一樣到處逃竄。”
秦楚心中一動,看來兀朮確實試圖用技術作為誘餌,但其掌握的可能隻是皮毛,或是從郇陽流出的、被淘汰的零星技術。
“真正的強大,並非靠偷搶幾件利器。”秦楚放下酒碗,目光平靜地看著阿勒坦,“在於能讓普通的礦石變成堅不可摧的城牆,能讓流水推動風箱鍛造出更好的刀劍,能讓土地產出更多的糧食,能讓治下的百姓安心生活,軍隊令行禁止。這些,兀朮給不了你,也給不了攣鞮部。”
阿勒坦沉默著,眼神閃爍,似乎在思考秦楚的話。
“你的隨從為保護你而戰死,這份忠勇,令人敬佩。”秦楚話鋒一轉,“他們應該更希望看到你活著回到草原,帶著能讓部落真正受益的東西回去,而不是空手而歸,甚至帶著被兀朮欺騙的恥辱。”
這話戳中了阿勒坦的痛處。他猛地抬起頭:“你能給我什麽?”
“我不能‘給’你什麽。”秦楚搖頭,“但我可以‘展示’給你看。讓你自己判斷,什麽是真正的力量,什麽是互利共贏的可能。”
他站起身:“等你傷好了,可以在守衛的陪同下,在城內指定的區域走走看看。看看我們的城牆是如何修築的,看看我們的工匠是如何工作的,看看我們的士兵是如何訓練的。然後,你再決定,是立刻回到草原,告訴你的父汗兀朮是個騙子,還是……留下來,看看我們之間,是否有合作的基礎。”
說完,秦楚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營房。
接下來的日子,阿勒坦的傷勢逐漸好轉。在征得秦楚同意並確保安全的前提下,他被允許在城內有限度地活動。他看到了用“赤磐”修補得幾乎天衣無縫的城牆,看到了水力驅動下轟鳴作響的鍛鐵爐,看到了民兵們雖然裝備不如選鋒營精良,卻紀律嚴明地操練,也看到了市易所裏井然有序的鹽鐵交易,以及那些歸附狄人逐漸安定的生活。
這一切,都與他認知中的世界大相徑庭。他開始明白,秦楚所說的“強大”,並非虛言。這個年輕的趙人縣令,似乎真的在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經營著這片土地。
與此同時,黑豚派出的斥候也帶回了更多關於北方的情報。兀朮在搶掠渾邪部牧場、並試圖綁架阿勒坦失敗後,已然成為草原公敵,不僅渾邪部在追剿他,連原本有些鬆散同盟關係的其他林胡部落也對其敬而遠之。他如同喪家之犬,帶著百餘名死忠,在草原與山林的交界處流竄,處境愈發艱難。
“大人,是否要趁機出兵,徹底剿滅兀朮?”黑豚請命。
秦楚沉思片刻,卻搖了搖頭:“不必。如今兀朮已成眾矢之的,我們若主動越境攻擊,反而可能讓他找到借口,重新博取某些部落的同情。讓他自生自滅吧。我們的目光,應該放得更遠一些。”
他看向北方,眼神深邃:“經此一事,攣鞮部與渾邪部、乃至其他林胡部落的關係必然更加微妙。這是我們插手北疆事務的機會。”
幾天後,阿勒坦主動求見秦楚。
他的氣色好了很多,眼神也不再是最初的桀驁與警惕,而是多了一絲審慎與探究。
“秦令,”阿勒坦用比以往更流利的華夏語說道,“我想……暫時不回去了。”
秦楚並不意外:“哦?為何?”
“我想看看,你所說的‘互利共贏’,究竟是什麽樣的。”阿勒坦坦然道,“我也想知道,你們是如何讓這座城,變得如此……不同。作為回報,我可以告訴你一些關於草原各部,尤其是兀朮和林胡的、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
秦楚笑了。他知道,這隻草原雛鷹,已經開始對郇陽產生興趣,甚至可能萌生了借助外力改變自身和部落處境的想法。
“歡迎之至。”秦楚伸出手,“那麽,從今天起,你不再是囚犯,而是我郇陽的客人。希望我們都能從對方身上,學到有用的東西。”
兩隻手,一隻代表著中原邊城的堅韌與秩序,一隻代表著草原部落的野性與活力,在這一刻,短暫地握在了一起。
秦楚知道,這隻是開始。阿勒坦的選擇,為郇陽打開了一扇通往北方草原的窗戶。如何通過這扇窗戶,看清局勢,施加影響,甚至在未來可能的合作中占據主動,將是對他智慧和手腕的又一次考驗。而北方的鷹影,已然投向了郇陽這片正在崛起的土地。
第五十二章窺豹一斑
阿勒坦的身份從囚徒轉變為客居者,被安置在縣衙旁一處清靜的小院,行動雖仍有護衛跟隨,但限製已大為寬鬆。秦楚並未急於從他口中榨取情報,反而給予他相當的尊重與自由,允許他在護衛陪同下,有限度地接觸郇陽的日常運作,唯獨匠作區核心、鹽場及軍事重地依舊嚴禁靠近。
這種看似放任的態度,實則是一種更高明的掌控。秦楚深知,讓阿勒坦親眼所見、親身所感,遠比空洞的說教更有說服力。
阿勒坦如同一個好奇的學徒,沉默地觀察著這座與眾不同的邊城。他看見清晨時分,民兵們喊著號子在校場操練,動作雖不如選鋒營精銳那般淩厲,卻帶著一種整齊劃一的韻律;他看見市易所前,狄人商隊牽著馱滿皮毛的馬匹,與身著皂隸服飾的市吏(犬的手下)用半生不熟的言語和手勢討價還價,最終用皮毛換走雪白的鹽塊和結實的布匹,過程雖有爭執,卻無強買強賣;他看見工正司下屬的營造隊,利用一種奇怪的吊杆和滑輪,輕鬆地將沉重的“赤磐”磚石運上正在加高的角樓;他甚至被允許旁聽了一次郇陽學館政事科關於“均平賦役”的辯論,雖然大多聽不明白,但那些年輕學子眼中閃爍的光芒和激烈的討論,讓他感受到一種草原部落議事時從未有過的、基於規則與思辨的活力。
這一切,都在潛移默化地衝擊著阿勒坦固有的認知。他開始意識到,郇陽的強大,並不僅僅在於城牆的高度和士兵的勇悍,更在於這種滲透到骨子裏的秩序、效率以及對各種資源(人力、物力、技術)的精妙運用。
這一日,秦楚邀阿勒坦至城頭巡視。夕陽西下,將城牆的影子拉得很長。城外,新墾的田畝阡陌縱橫,綠意盎然;城內,炊煙嫋嫋,夾雜著工匠區隱約的叮當聲。
“你看這郇陽,比之你攣鞮部的王庭如何?”秦楚扶著垛口,看似隨意地問道。
阿勒坦沉默片刻,坦誠道:“王庭更廣闊,勇士更悍勇。但……這裏更堅固,更有……秩序。”他頓了頓,補充道,“像是一個攥緊的拳頭,每一根手指都知道該往哪裏用力。”
這個比喻讓秦楚微微頷首:“拳頭攥得緊,才能打人,也能保護自己。草原上的部落,有時就像張開的手指,看似覆蓋很廣,卻容易被逐個擊破。”
阿勒坦目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什麽,但沒有接話。
秦楚也不再深談,轉而問道:“你在郇陽也有些時日,以為我等治理之法,與兀朮昔日空口許諾的‘強大秘密’,孰優孰劣?”
阿勒坦哼了一聲,語氣中帶著不屑:“兀朮?他隻會搶掠和欺騙!他許諾的,是搶來就能用的刀,是憑空變出的糧食。而你們……”他指了指城下井然有序的景象,“是在教人如何自己打造更好的刀,如何種出更多的糧食。雖然慢,但更實在。”
“看來王子是明白人。”秦楚笑了笑,“那麽,王子以為,若攣鞮部欲強,當學兀朮之劫掠,還是效郇陽之耕耘?”
這個問題直指核心。阿勒坦再次陷入沉默,眉頭緊鎖。草原部落崇尚勇力與掠奪,這是千百年的傳統。但郇陽的模式,又確實展示了一條不同的、或許更可持續的強大之路。這其中的矛盾與抉擇,對他而言無比艱難。
就在這時,一騎快馬自北門飛馳而入,馬上斥候不及下馬,便對著城頭高喊:“急報!北方軍情!”
秦楚神色一肅:“講!”
“稟大人!渾邪部與赤牙部在黑石河畔爆發衝突!規模不小!據逃散的牧民說,起因似乎是赤牙部指責渾邪部追剿兀朮不力,縱容其劫掠,而渾邪部反斥赤牙部引狼入室!雙方已各傷亡數十人!”
消息傳來,城頭眾人皆是一驚。林胡內部兩大部落竟然內訌了!
秦楚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這無疑是個好消息。他立刻看向阿勒坦,發現這位攣鞮部王子先是驚訝,隨即眼中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王子如何看待此事?”秦楚問道。
阿勒坦沉吟道:“賀蘭頓(渾邪部首長度枋)與赤牙部的老酋長素來不和。此番兀朮之事,恐怕隻是個借口。林胡內部,並非鐵板一塊。”
“是啊,並非鐵板一塊。”秦楚意味深長地重複道,“有時候,外部壓力太大,反而會讓他們暫時團結。若是壓力稍減,或者……有了其他更值得關注的目標,內部的裂痕就容易顯現了。”
他話中有話,阿勒坦自然聽得明白。攣鞮部實力不弱,且地理位置特殊,若能與之建立某種聯係,無疑能在北疆打入一個重要的楔子,極大地牽製林胡諸部。
“秦令的意思,我明白了。”阿勒坦抬起頭,目光變得堅定起來,“我會修書一封,派人送回部落,告知父汗我在此處安然無恙,並將郇陽所見所聞,如實稟報。至於父汗如何決斷……非我能左右。”
這已是阿勒坦目前能做出的最大承諾。他願意成為溝通的橋梁,但最終的決定權,還在攣鞮部大汗手中。
“如此足矣。”秦楚滿意地點點頭,“我會安排可靠之人,護送王子的信使安全抵達邊境。”
他深知,與草原部落打交道,急不得。讓攣鞮部大汗了解到郇陽的潛力與誠意,了解到林胡內部的矛盾,以及兀朮的不可靠,這就足夠了。種子已經播下,何時發芽,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與土壤。
渾邪部與赤牙部的衝突,如同在北疆緊繃的弓弦上輕輕劃了一下,雖未斷裂,卻發出了危險的嗡鳴。秦楚知道,北方的局勢正在加速演變。而他,必須利用好阿勒坦這張牌,以及林胡內部的矛盾,為郇陽爭取更有利的戰略態勢。
他望著北方漸漸沉入暮色的群山,心中暗道:“窺一斑而見全豹。這北疆之豹,也該換個獵手來馴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