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工正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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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郇陽,在短暫的平靜下湧動著變革的激流。鹽鐵之利充盈府庫,學館書聲孕育未來,而真正讓這座邊城筋骨強健、脫胎換骨的,卻是那終日爐火不熄、錘聲不斷的匠作區。
    這一日,秦楚在韓悝與犬的陪同下,再次踏入已然擴大數倍的匠作區。空氣中彌漫著煤煙、金屬與皮革混合的獨特氣味,不同作坊間分工明確,秩序井然。
    他們首先來到鐵器坊。一座新築的、高達近兩丈的豎式高爐巍然矗立,爐體用“赤磐”與耐火黏土混合砌成,遠比以往的小坩堝爐龐大。爐旁,巨大的水輪在城外引來的渠水推動下緩緩轉動,通過連杆帶動數個結實的皮囊,交替向爐內鼓風,發出“呼哧、呼哧”的沉悶聲響。爐火正旺,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
    負責此處的老鐵匠滿臉煙灰,眼中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指著爐口隱約可見的金紅熔融物:“大人!成了!這‘大水排’(他們對水力鼓風裝置的稱呼)風力強勁持久,爐溫遠超以往!您看這鐵水,色澤、流動性都比以前好上太多!出鐵量和品質,至少提升三成!”
    秦楚湊近觀察,雖無法精確測量溫度,但憑肉眼也能看出這爐鐵水質量確實上乘。他滿意地點點頭:“好!參與此事的工匠,記大功,重賞!接下來,要摸索如何穩定控製火候,以及用這更好的鐵水,鍛造更精良的兵甲。”
    “小人明白!”老鐵匠激動地搓著手,“我們已經試著用這鐵水澆鑄弩機的重要部件,若是成功,弩機的力道和耐久都能大增!”
    離開鐵器坊,他們又視察了正在試驗“赤磐”新配比的陶器坊,以及利用新鞣製技術處理皮革的皮工作坊。每一個作坊,都在秦楚帶來的超越時代理念的指引下,進行著雖緩慢卻堅定的技術迭代。
    看著眼前這番景象,一個念頭在秦楚心中愈發清晰。技術的發展不能隻靠工匠們的經驗摸索和自己的零星指點,需要更係統、更專業的管理與規劃。
    回到縣衙,他立刻召來了韓悝、黑豚以及幾位在匠作區表現突出、且在學館進修後展現出管理才能的年輕骨幹。
    “諸位,”秦楚開門見山,“匠作區如今已成郇陽筋骨血脈,關乎民生,更係於軍國。然其管理,仍沿用舊製,各坊自行其是,缺乏統籌,難盡其用。我意,設立‘工正’一職,總攬郇陽所有工匠、營造、器械製造事宜。”
    眾人聞言,皆是一怔。“工正”古已有之,乃是掌管百工之官,但在此邊城設立專官,且賦予如此重權,實屬罕見。
    秦楚繼續道:“工正之下,分設若幹‘司馬’,分管鐵器、陶磐、皮革、木工、營造等不同工曹。各工曹需製定生產標準、核定用料、記錄工時、檢驗成品。所有匠人,按其技藝高低、貢獻大小,評定等級,享有不同俸祿與待遇。其子弟,可優先入匠作區學徒,或入郇陽學館工巧科深造。”
    他這是要將後世工業管理的雛形,與這個時代的官製相結合,建立一套專業化的生產與管理體係。
    “大人此議,實乃將百工之事,提升至與軍政同等重要之位!”一位來自學館的年輕骨幹激動道,他本就對器械製造極感興趣。
    韓悝思索片刻,提出疑問:“大人,設立工正,權責甚重,需精通百工,又懂管理。此人選……”
    秦楚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最終落在一位名叫“庚”的年輕吏員身上。此子原是匠戶出身,心靈手巧,被選入學館後,在算學和格物上展現出過人天賦,更難得的是做事沉穩,有條不紊,此前已協助管理鐵器坊事務,頗有成效。
    “庚,”秦楚點名道,“由你暫代‘工正’一職,總攬匠作區諸事。韓悝從旁協助,厘定章程,核定等級。各工曹‘司馬’,由爾等從現有匠師及學館優秀者中薦舉,考核後任命。”
    庚顯然沒料到如此重任會落在自己肩上,愣了一下,隨即出列,深深一揖,聲音因激動而微顫:“庚,必竭盡所能,不負大人重托!”
    “好!”秦楚頷首,“你首要之務,便是將新式高爐的建造、養護之法,水力鼓風之原理,以及‘赤磐’的最佳燒製配比,整理成文,歸檔存冊。此乃我郇陽之秘技,非經允許,不得外傳。日後所有重要技藝,皆需如此。”
    他要將經驗轉化為可傳承的知識,避免人亡技失。
    工正司的設立,如同給郇陽這輛戰車裝上了更強勁的引擎。在庚的高效組織下,匠作區的生產效率和產品質量顯著提升。標準化、流程化的理念開始滲透到每一個環節。更多的改良農具被製造出來,以“官賣”形式推廣,提升了墾殖效率;更精良的箭簇、皮甲被優先裝備選鋒營;利用“赤磐”磚石,開始修建更堅固的武庫和糧倉。
    然而,技術的進步也引來了更多的窺探。幾日後的深夜,犬匆匆來報:“大人,我們安插在商隊中的眼線發現,有魏國細作在重金收買匠作區的工匠,試圖打探高爐與‘赤磐’的機密!”
    秦楚眼神一冷。果然來了。
    “嚴密監控,查出是哪些工匠被接觸,暫時不要驚動。另外,加強匠作區的守衛,尤其是核心工坊,許進不許出。通知庚,對所有知曉核心技術的工匠及其家眷,進行重新登記,加強管控,但待遇也相應提高。”
    他必須保護好這些來之不易的技術優勢。與此同時,一個更大膽的想法在他心中萌生——或許,可以主動釋放一些經過“修飾”的技術信息,來誤導對手?
    就在秦楚忙於內政與技術保密之時,北方再次傳來急報:被秦楚用計逼得走投無路的兀朮,竟鋌而走險,率領其殘部,突襲了渾邪部的一處小型牧場,搶掠了大量馬匹,然後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中!
    此舉徹底激怒了渾邪部酋長賀蘭頓,他宣布兀朮為草原公敵,並發兵追剿。然而,兀朮此舉,也如同將一顆火種投向了更廣闊的草原,北方的局勢,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秦楚接到消息,站在郇陽城頭,遙望北方,眉頭微蹙。兀朮這條瘋狗,看來是要徹底攪亂北疆了。這對他而言,是危機,也未嚐不是一種機遇。
    “傳令給黑豚,”他沉聲道,“輕騎哨向北滲透,我要知道兀朮的確切去向,以及渾邪部追剿的詳細情況。”
    風起於青萍之末,而郇陽的“工正司馬”之製,以及那在爐火中淬煉的技術之力,將成為秦楚攪動這戰國風雲的又一股暗流。
    第五十章階下之囚
    兀朮如瘋狗般攪動北疆,搶掠渾邪部牧場後遁入草原深處,引得賀蘭頓暴怒追剿。這消息傳到郇陽,秦楚雖覺局勢更顯混沌,卻也暫時鬆了口氣。至少,兀朮的注意力被引向了他處,短期內無力再對郇陽構成直接威脅。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日,秦楚正在新建的工正司衙署內,與庚及幾位工曹司馬商討如何將水力應用於糧食加工(例如搗米、磨麵),以節省人力,黑豚卻帶著兩名押解著一名俘虜的選鋒營士兵,麵色古怪地走了進來。
    “大人,”黑豚抱拳行禮,語氣帶著幾分不可思議,“輕騎哨在北麵巡邏時,抓到了一個……身份特殊的探子。”
    秦楚抬眼望去,隻見那俘虜年約二十許,雖衣衫襤褸,滿麵塵灰,身上還有幾處輕傷,但眉宇間卻有一股掩飾不住的貴氣,眼神倔強,即使被縛,依舊挺直著脊梁。其容貌輪廓,與尋常狄人略有不同,更顯深邃。
    “哦?如何特殊法?”秦楚放下手中關於水碓(duì)的草圖,饒有興致地問道。
    “此人並非林胡或黑羊部族。他自稱來自‘攣鞮部’,是部落首領的幼子,名叫阿勒坦。”黑豚稟報道,“我們是在靠近渾邪部邊界處發現他的,當時他帶著幾名隨從,似乎在躲避追兵,形跡可疑。交手時,其隨從拚死抵抗,盡數戰死,隻擒得他一人。”
    “攣鞮部?”秦楚在腦中迅速搜索著關於北方草原部落的記憶。這個部落他似乎有些印象,位於林胡勢力範圍的更北方,靠近匈奴活動的區域,實力不弱,但向來與林胡諸部若即若離,不算親密。其首領的幼子,為何會出現在渾邪部邊界,還被追捕?
    秦楚走到阿勒坦麵前,用盡量平和的語氣問道:“阿勒坦?攣鞮部的王子?你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又為何被人追捕?”
    阿勒坦昂著頭,用生硬卻流利的華夏語回答,帶著草原人特有的直率與傲氣:“我為何要告訴你這趙人?要殺便殺!”
    秦楚不以為忤,反而笑了笑:“殺你易如反掌。但殺了你,對我郇陽有何好處?留著你,或許還能知道些有趣的事情。比如……追捕你的人,是渾邪部的,還是……兀朮的?”
    聽到“兀朮”的名字,阿勒坦的眼神明顯波動了一下,雖然他立刻掩飾過去,但如何逃得過秦楚的眼睛。
    “看來是兀朮了。”秦楚了然,“他投靠了赤牙部,又得罪了渾邪部,如今像喪家之犬,竟然還敢招惹你們攣鞮部?看來他所圖不小啊。”
    阿勒坦沉默不語,但緊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口顯示他內心並不平靜。
    秦楚不再逼問,對黑豚道:“帶他下去,單獨關押,好生看管,不得虐待。給他治傷,提供食物清水。”
    “諾!”
    待阿勒坦被帶下去後,韓悝低聲道:“大人,此人身份敏感。攣鞮部實力不弱,我們扣留其王子,恐生事端。是否……將其釋放?”
    “釋放?”秦楚搖頭,“現在放他回去,他隻會記得是被趙人所擒,是恥辱。而且,我們還不清楚他與兀朮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此人,或許是一步意外的活棋。”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黑豚,加派人手,向北麵和西麵打探,近期攣鞮部是否有何異動,尤其是與兀朮或渾邪部相關的。韓悝,你去準備一些上好的傷藥和幹淨的衣物,稍後我親自去會會這位攣鞮部的王子。”
    傍晚,秦楚隻帶著韓悝一人,來到關押阿勒坦的單獨營房。營房內還算幹淨,阿勒坦的傷口已被處理包紮,換上了幹淨的布衣,麵前擺著食物和清水,但他並未動筷,隻是靠牆坐著,眼神警惕地看著進來的秦楚。
    秦楚示意韓悝將帶來的傷藥和一件郇陽自產的、質地細密的羊毛毯放在一旁,自己則坐在了阿勒坦對麵的草席上。
    “不必緊張。”秦楚語氣平和,“我若想害你,不必多此一舉。我隻是想知道,兀朮為何要追捕你?這或許,也關係到我們郇陽的安危。”
    阿勒坦看了看那質地明顯優於草原皮毛的羊毛毯和散發著藥香的傷藥,又看了看神色坦誠的秦楚,緊繃的神情略微放鬆了一絲。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開口道:“兀朮……他是個瘋子,也是個騙子!”
    他語氣中充滿了憤恨:“他派人到我們部落,說掌握了能讓草原勇士變得更強大的秘密,能打造出更鋒利的刀,更堅硬的甲。他邀請我父汗派使者前去觀摩,共商大事。父汗……半信半疑,派我前去查探虛實。”
    阿勒坦的聲音低沉下來:“我到了他藏身的地方,根本沒有什麽強大的秘密!隻有一些搶來的破爛和空口許諾!他想扣留我,要挾父汗出兵,幫他攻打渾邪部,搶奪草場和人口!我識破了他的奸計,趁夜帶著隨從逃跑,卻被他的人一路追殺……”
    原來如此!秦楚心中豁然開朗。兀朮這是走投無路,想靠綁架攣鞮部王子來強行拉攏一個強大的盟友!此舉可謂瘋狂,但也說明兀朮確實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所以,你如今是兀朮的敵人。”秦楚看著阿勒坦,“而兀朮,也是我郇陽的死敵。敵人的敵人,或許可以成為朋友。”
    阿勒坦抬起頭,直視秦楚:“你們趙人,也未必是朋友。草原與中原,征戰了數百年。”
    “征戰源於利益,和平亦可源於利益。”秦楚淡然道,“我郇陽無意侵占草原,隻求保境安民。我們這裏有草原需要的鹽、鐵(工具)、布匹,而草原有我們需要的馬匹、皮毛。為何不能互通有無,各取所需?非要刀兵相見,讓兀朮這等小人從中得利?”
    他指了指那件羊毛毯:“你看這毯子,比你們的皮毛如何?這隻是我們匠人隨手所做。若我們合作,攣鞮部的勇士,或許也能用上更鋒利的刀劍,而不必被兀朮那種空話欺騙。”
    阿勒坦看著那羊毛毯,伸手摸了摸,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他沉默良久,似乎在消化秦楚的話。
    秦楚知道不能操之過急,起身道:“你好好想想。在這裏,你是安全的。等你傷好了,是去是留,由你決定。若你想回去,我可以派人護送你到安全地帶。若你想看看郇陽是否真如我所說,我也歡迎。”
    說完,他帶著韓悝離開了營房。
    走在回去的路上,韓悝忍不住問道:“大人,您真的打算放他走?或者與他合作?”
    秦楚望著天邊最後一抹晚霞,緩緩道:“這是一個機會。攣鞮部若能成為朋友,哪怕隻是暫時的利益之交,也能在北疆牽製林胡和兀朮。即便不成,我們釋放其王子,也能結個善緣,總比多一個敵人好。況且……”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深邃:“讓他親眼看看郇陽,比我們說一千句都有用。草原上的雄鷹,隻敬佩真正的強者和能帶來好處的朋友。”
    阿勒坦,這位意外的階下之囚,或許將成為秦楚撬動北方格局的又一根杠杆。而如何運用這根杠杆,則需要極其精準的手腕與耐心。